创办江南制造总局
京中关于正途士子学习天文算学的争论结束的时候,江南的局势也发生了巨变,曾国荃率领湘军攻克了太平天国的国都天京,李秀成也被俘虏,虽然仍有余部作战,但太平天国失败已成定局。统率数万大军的曾国藩只怕朝廷猜忌,自剪羽翼,将湘军大部裁撤。而李鸿章的六七万淮军,也上奏请裁,但当时广东、福建太平军尚在活动,而江北的捻军势头正盛,朝廷不敢掉以轻心,只让淮军裁撤了数千老弱,大部分保留了下来。裁湘留淮,李鸿章及其率领的淮军地位更加突出。
朝廷论功行赏,赏曾国藩太子太保衔,封一等侯,世袭罔替;赏曾国荃太子少保衔,封一等伯;李鸿章也被赏一等伯,戴双眼花翎。淮军将领、江苏属僚,都纷纷到苏州祝贺。
海关道丁日昌来的时候,李鸿章屏退访客,专门接见。丁日昌出任上海关道不到半年,但整顿海关,清理讼案,收回英法驻军久占不还的地方,又一心为中国商人争利益,声望相当不错。他不是正途出身,不像正途士子耻于谈洋务,对洋务实业特别用心,颇有见解。他对李鸿章说,如今长毛已经树倒猢狲散,江北的捻子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天下大局将变,洋务的用心也应当变。
李鸿章极感兴趣,点头鼓励他说下去:“雨生,你说下去,我愿闻其详。”
“船坚炮利,是外国的长技,其挟制我中国也在此。船炮两项,既然不能拒之门外,那就用心效仿,夺其所恃。大人自到上海,设立外洋军火局,广觅巧匠,击锐催坚,着有成效,但轮船一项,却是力所未及。轮船可以造为炮舰,攻城略地,也可造为夹板商轮,运销货物。自从上海开埠以来,原有中国商船迅速衰败,就是因为外商轮船运货量大,行驶便捷,实在无法与之竞争。中国必须赶紧仿造轮船,既可为水师张目,又可令商民购雇,于国计民生关系匪浅。现在中外关系还算融洽,内乱也将平定,军费开支必将大幅减少,筹措造船经费也有可能,应当尽快购买机器,筹建轮船厂,派中国巧匠,随外国匠人专意学习,试造轮船。这是关系中国元气的大事,将来元气固,外邪自不能侵,所谓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之道,恰在于此!”
李鸿章十分赞同,说:“雨生所说,称得上远见卓识。去年曾老夫子就派容纯甫到美利坚去购买制器之器,正是为建机器局。”
丁日昌说:“容纯甫之行,当然极其重要,但要造轮船,所需机器极多,他所购买未必能够齐全,也未必适于造船,而且万里大洋,要运回来总要一年半载。上海有几处洋人开办的修造轮船铁厂,不如设法购买一处,可以直接入手试造。”
李鸿章拍案赞赏,问丁日昌是否已经有了眉目。
丁日昌说:“现在正用心寻访,但八字尚未一撇,不敢说有眉目。”
李鸿章说:“此事不能拖,你赶紧写个呈文,由我咨请总理衙门,争取尽快办理。”
丁日昌的密函写好,李鸿章立即转呈总理衙门。同时专门给总理衙门大臣薛焕去一封信,说明仿造船炮的重要,希望他能从中促成——
粤逆流毒,几遍天下,幸赖宗社之福,群帅之力,渐次芟除。惟鸿章所深虑者,外国利器强兵,百倍中国。内则狎处辇毂之下,外则布满于江海之间,实能持我短长,扼我咽喉。盱衡今日,我之兵将靖内或有余,御外侮则不足。倘不及早自强,变易兵制,废弃刀矛弓箭,专精火器,选用能将,勤操苦练,则绿营岂可足恃?海口艇船师船,倘不概行屏逐,仿立外国船厂,购求西人机器,先制夹板火轮,次及巨炮兵船,则水师岂可恃?夫兵制关立国之根基,驭夷之枢纽,今昔情势不同,若仍循数百年积习,纽祖宗成法,可危孰甚。中土士夫不深虑彼己强弱之故,一旦有变,曰我能御夷而破敌,其谁信之!鸿章略知底蕴,每于总署函中,稍稍提及。朝廷即欲变计,亦恐部议有阻之者,时论有惑之者,疆吏有拘泥苟且而不敢信之者,天下事终不可为矣。觐唐仁兄知爱素深,究心机要,附陈一一。弟鸿章顿首。
事情十分顺利,总理衙门很快回函,称赞丁日昌“洞见症结,实能宣本衙门未宣之隐”,授权李鸿章通盘考量筹划设立船厂事宜。李鸿章则安排丁日昌加紧寻访。此时,他将赴金陵监临乡试,打算顺便将此事向曾国藩禀报商量。
乡试每三年在省城举行,从秀才中考取举人。时间在八月上旬到中旬,正是桂子花开的时节,因此称为桂榜。江南乡试是江苏、安徽两省合闱,在南京城举行。但自咸丰三年,太平天国定都南京,江苏、安徽大部沦陷,战事不断,除了咸丰九年借浙江地方举行一届外,到今年累积三届未曾举行。曾国藩体谅江南士子渴望补行乡试的心情,虽然已经过了试期,他仍奏请朝廷准于十一月举行。李鸿章作为江苏巡抚,循例应入闱监临。李鸿章一到金陵,即将购买洋人铁厂的计划报告曾国藩,曾国藩十分支持,表示将来容闳从美国购买的机器到沪,可以合二为一,将来的制造局不仅可以造枪炮,造轮船,举凡民生所需的机器,能制造的均可制造。
李鸿章十一月底回到苏州,丁日昌闻讯而来,第一句话就是:“大人,铁厂的事基本定局了!”
丁日昌一直上心寻访,在虹口物色到了一个美国人开办的旗记铁厂,厂主有意转让。原来,这个铁厂主要是修理轮船,同时还制造洋枪大炮。铁厂紧邻商业区,在这里制造大炮,周围的居民和商家都不高兴,担心他的火药不小心自爆,所以经常找麻烦。厂主科尔是技师出身,技术比较过硬,但经营上却稍欠火候,与中国人打交道更非所长。所以自投产以来,一直是半死不活,今年下半年实在撑不下去,透出卖厂子的口风。他的机器设备在上海是数一数二,所以丁日昌闻讯非常感兴趣。他与科尔交涉过几次,科尔视厂如命,一时拿不定主意,几经反复。
“现在怎么同意了?”李鸿章问道。
“多亏了唐国华,他出力不少。”丁日昌于是介绍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唐国华是广东香山人,少年入洋行,后来跟着洋人学洋文,干洋行通事。同治元年进上海海关当通事兼总理进出口税单,去年因为收受华商贿赂被革职,一直在找机会脱罪。听说丁日昌在为购买旗记铁厂的事情犯难,他便自告奋勇去与厂主科尔交涉。他与美国驻沪领事搭上关系,又善于与洋人交往,所以很快说动了科尔。他为科尔出主意说,你舍不得自己的工厂,那你完全可以不离开自己的厂子嘛,将来可以继续留在厂里帮着管理,与自己办厂差不多。科尔又提出厂里的洋人工匠都是他重金聘来的,不忍把他们赶走,也必须留任。唐国华报告丁日昌,丁日昌立即答应下来,本来也要聘请洋人来教习华人,原有的洋技师留下来比新聘更方便。唐国华因为在洋行见多识广,把旗记铁厂所有机器物料逐一核实价格,机器价值约四万两,外加铁煤等物料计两万五千两,最后以六万两白银成交。唐国华自己愿意出白银二万五千两,当年与他同时被革职的海关扦手张灿、秦吉各出银七千五百两,凑够四万两,买下整座铁厂报效。条件嘛,就是免去革职的处分,重新回海关供职。
李鸿章问:“纳银赎罪,国家有明文,应该问题不大。这个姓唐的当初被革职是怎么回事?”
丁日昌回道:“卑职刚出任海关道一职,明令禁止收受陋规。可是端午节唐国华等人仍然收华商银两,卑职当时也是急于立威,就把三人交由上海县审讯,后来唐国华多次上禀帖为自己剖白,卑职这才知道处理得有些欠妥。”
“怎么欠妥了?”李鸿章有些不明白,收受贿赂理应被革职,有何不妥?
丁日昌解释道:“华商每遇洋船装货,订立的合同及水脚总单还有洋行保险,都用的是洋文,华商往往不能辨识,一直托唐国华翻译,偶然送给银两酬劳。后来因为经常找他翻译,就不再一单单计酬,改为送节例银两。因为是按劳取酬,所以唐国华认为不能算是陋规,因此未加纠正,不料正撞到卑职的枪口上。”
“这是姓唐的说法,上海洋行通事有的是,要翻译个合同花几钱银子找个通事就能办妥,为什么华商偏偏要麻烦他这位海关通事?还不是为了通关方便?无论他怎么狡辩,也还是在受贿。”
丁日昌说:“大人明鉴,不过,旗记铁厂要买到手,非他出力不可。还请大人抬手放他一马。”
李鸿章点头说:“事急从权,我们不妨成全。他受贿定案是多少银子?”
“一万五千两。他如今报效二万五千余两,似可以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