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矿铁路多曲折
这年八月,湖北江苏布政使来个对调,张之洞深为依重的邓华熙调任江苏,而江苏布政使黄彭年调任湖北。黄彭年七十又七,垂垂老态。乘了几天轮船,累得够戗,连一句话也不愿多说。第二天与邓华熙办交接,两人都是七十多的白须老翁,一见面先笑了。邓华熙说:“让我们两个白发老儿受更调折腾,真是何苦来哉。”
办完了交接,黄彭年先问:“小石,藩库里还有多少银子?”
邓华熙笑笑说:“陶楼公,说起来你不信,恐怕连五万两现银都拿不出来。”
“啊,简直是库空如洗。怎么会这样,不到三个月就到年底了,官员俸禄养廉怎么办?”
“湖北铺的摊子太大,都是花钱如流水的事项,截留的一百万早就花光了,另一百万两还不知在哪里。香帅四处求告,无奈都是敷衍。”邓华熙说,“只能是拆东墙补西墙,现在能指靠的,就是土药、盐厘了。”
“湖北铁政,真正是闻名九州。现在是什么进展?还要花多少银子?”黄彭年最关心的还是银子。
“铁政这一块,包括要建炼铁厂,地基正在填平,机器已经到了几件,大约明年春后大部分就到;大冶那边有铁矿,香帅已经派人去专办,工程也不少,采矿倒费不了多少银子,露天开采,大头是办一条运矿铁路,有个初步估算,七十多里,每里五千两,需要三十五六万两。几处站点要建站房,还要在黄石建码头,杂七杂八,没有四十五六万打发不下来。还有煤呢,一直是大问题,当阳煤太少,湘煤倒是合用,但土法开采,产量有限,香帅派人赴湘广贴告示,鼓动湘民自采,卖给铁厂。无奈土法开采产量有限,杯水车薪,好在投产炼铁还要一两年。现在又在大冶那边一个叫王三石的地方发现煤矿,洋人煮炼后得出结论,说是可以用于炼铁,就是煤质不坚,灰分有些多。香帅也派人去专办,明年探煤机器就到,但愿深挖下去,能遇到好煤。”
“这,这么大的摊子都铺开,你这布政使莫非有三头六臂?”
“三头六臂没有,只能东挪西借。”邓华熙说,“枪炮厂常年经费三十万两,现在机器还未定全,开工尚需时日,先挪到铁厂用。另外,织布局尚未兴工,招商股银已经提用几次。还有粮道、盐道库存,只要暂时用不到的款子,都先挪来用。”
“这可是违反则例的!”黄彭年说,“小石,这要细较起来,能背上处分的。我们一大把年纪了,何苦来哉?”
“当然也是提心吊胆,好在能够及时堵上窟窿,也不算大毛病。”邓华熙说,“我是看香帅一门心思办洋务,这是有益子孙后世的伟业,我愿伸手帮帮忙。”
黄彭年说:“惭愧,惭愧,我没小石的气魄。我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怕是要让香帅发名士脾气了。”
此时,总督府里的张之洞就在发脾气。因为大冶知县连番上禀帖,称大冶铁山一带,民风刁悍,买山、租地种种困难,又说道路崎岖,运道艰难,从前山民土法开采还勉强,如果大规模开采,要想运出山来工艰费巨。
“我看他是第二个武昌知县。”张之洞说,“他说三道四,无非就是想让我知难而退。真是岂有此理,现在到了什么时候?开弓难回,履水难收,他还打着我会停采的念头,真是可笑可恨。”
赵凤昌说:“让张飞鹏去办铁路,他泼辣能干,对付大冶县非他不可。”
“他在王三石勘煤,那里也离不了他。”张之洞捻须沉吟。
“不要紧,让他两边兼顾。王三石煤矿,再派个人去会办。反正探煤机器尚未到,暂时没有大举动。”
张之洞深以为然,又与蔡锡勇商议后,下了三道札子。第一道札子派候选州判王树藩、矿务学生游学诗会办王三石煤矿,同时还派德国矿师毕盎希、英国矿师柯克斯前往勘察。任务是将王三石煤层煤质详切考验,及煤井如何开挖,应用何种机器,及运道如何修理,详细考究。另外还要再到胜山寺去勘察,听说那里也有土煤窑。
第二道是《札张飞鹏等勘修铁山运道》,派给他的助手除了四个候补五六品官员外,还有千总衔德国工程师时维礼,交代的任务是,“如有民间田庐致碍开采者,应查明契据,照价购买。其铁山至黄石港江岸,应修运矿宽平大路一条,约宽五丈为度,以便车马驰骤往来无碍。应自铁山何处修起,沿途山溪增修桥道,田滕培垫高广,民间田亩公平价买,遇有坟墓村落设法绕避,沟渠设法变通,修至黄石港江岸,应否添修码头,其运煤及灰石之路,应如何接续修理,详切履勘筹议,绘图贴说”。札子里没说铁路,说的是运矿宽平大路一条,是为了掩人耳目,张之洞担心修铁路的说法一旦传出来,又可能引来麻烦。这个札子同时还札令大冶知县,负责办好购买民田等事宜。
第三道札子是派一个叫周得胜的副将,到大冶去帮助张飞鹏等办理煤铁矿及运道事宜。此人就是大冶籍,原本是混混出身,但有一身好功夫,后来投军,在与捻军打仗时立了功,如今已升为督标营副将。由他带一棚亲军前往坐镇,以防万一。
大冶的铁矿,集中在铁山一带,而铁山并非仅一座山,自西向东,有铁门坎、龙洞、尖林山、象鼻山、狮子山和尖山,一脉相连。这六山之中,除尖山之外,铁矿都露在地表外,开采十分方便。时维礼勘踏的运矿铁路,从铁山起,沿着山麓向东南,到下陆后再向东,沿磁湖南岸,到达黄石港石灰窑码头,全长七十余里。整个勘探过程十分顺利,中间几乎没遇到麻烦。
但后来修铁路的消息还是在大冶县城引起议论和谣言,普遍的说法是铁路沿线会因为震动而惊扰山神水神,埋在地下的祖先也不能安宁,更严重的是会导致稻子不秀穗、母鸡不下蛋。由乡绅李杜文牵头,向大冶知县提出,铁路多有不便,应当走水路才是正办。但从铁山到江边,并不能一水可达。所谓走水路,要两次换陆路,然后进入南湖、太白湖,再走韦源口水道入长江,全程一百五六十里。
但大冶知县竟然采纳这个建议,派人给张飞鹏送来一封信,让他停止勘察路线,暂缓买地,又给张之洞上禀帖,说陆路艰难险阻,不亚于蜀道,而且铁路施工,炸药攻山,惊骇物情,建议走水道,并把方案呈上。他这种障眼法骗不过张之洞,因为张之洞亲自来勘察过,对这一带地形很熟悉,何来难比蜀道?张之洞在批斥中说,“该署令既不讨论事理,又未测量道路,忽称鸟道羊肠,较黔蜀山程更为险窄,炸药攻山惊骇物情等语,危言耸听,阻挠大局,摇惑众听,诚不解是何居心”。对水路建议直接否定,不仅因为路途远,更因为到了枯水季,韦源水道运量有限,根本无法保证铁厂用铁。最后警告大冶县令,如果将来发生什么事端,一定是你纵容煽惑,定当撤参不贷。
大冶知县不再坚持走水路的说法,又给张飞鹏写信,让他按原计划办理,但务必注意不要惹起民间事端。张飞鹏给知县回一封信,让他负责安抚民众,这也是张之洞札饬中的吩咐。大冶县把信扔到一边,不去理他。
此时,民间谣言更盛,有一种说法,洋人的眼睛能看穿地下十余丈,哪里有铁有煤,一目了然;又说,铁山不仅有铁,更有金银,洋人帮着采煤采铁是假,借机把铁山的宝贝挖走是真;还有种说法更邪乎,说洋人能避水火,无论宝贝藏在什么地方,也无论是火中还是最深的水里,他们都能来去自如,轻松拿到。
这天,张飞鹏正在率人钉木桩、撒线,突然十几个人冲过来,说李家的地不卖,让拔走钉下的木桩。双方争执中,时维礼的中国棉帽被打掉。
“洋人,抓住一个洋人!”这帮人抓着时维礼就走。
张飞鹏连忙指挥抢人,时维礼没抢回,只抓住这帮人中带头的。
这时大冶县又派人送来今天县府门前的揭帖,揭帖反对修铁路、开矿山,尤其反对洋人,“洋人踞此,始则崩坏陵谷,断绝地脉,继则铲伤庐墓,永绝人文,竭本地之精华,绝士民之生路”。而且公开鼓动打杀洋人,“凡遇有洋人者,巷遇则巷打,乡过则乡屠,一切护从、通事之人皆在手刃必加之例”。
张飞鹏看得冷汗直冒,一面派人飞报知县,设法救护时维礼,一面派人速请黄副将带人来。他又亲自到赶到县城见知县。知县得报,正在手足无措,他也怕时维礼被杀,那他可真就惹麻烦了。
“人是李杜文的家丁带走的,他的管家已经被捉住,你立即去向李杜文要人。”
两人带着随从差役赶到李杜文家,李杜文装糊涂,开始说家丁们空手而回,并没有捉洋人回来,然后又说,家丁们是抓了个洋人,但在路上逃走了,不但不交人,反而伸手向张飞鹏要他的管家。
张飞鹏警告说:“无论你怎么说,洋人是被你的家丁抓走,十几个人有目共睹,也有你的管家亲口承认。无论是洋人半路逃走,还是被你关起来,洋人不出事还好,出了事,恐怕你就担待不起了。你也许不知道张大帅的霹雳手段,到时候你别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