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远果断地挂断电话。他正站在房间中央,看着高总,好像等待领导责问的员工。
这是一间简陋的小旅馆,每晚不足百元的那种。距离虹桥机场不远,头顶是连续不断的飞机轰鸣。佟远知道高总在上海有长久住处,但他显然没打算把佟远带去那里。佟远并不知道高总有没有家室。按他的年龄不该没有,只不过从没听任何人提起过。
“她怎么说?”高总眉间锁着浓重的结,自昨晚还没打开过。
“她不知道账本的事。”佟远回答得很干脆。高总的背景还是个谜。不管这件事到底和思梅是否真的有关,他不想把思梅真的扯进这潭浑水里。
“致胜投资呢?”高总的声音更加沉闷。思梅的邮件已让高总过目,反正也没什么能瞒得住他。再说没有高总相助,根本没办法和思梅继续联络。
“没查出任何关联。她知道的都写在邮件里了。她尽力了。”佟远如实回答。他并没撒谎,但立场很鲜明。他一向如此,只要不是在做秘密调查,他从不担心表明真实立场。他不怕惹高总生气,也不怕高总把他交给警察。如果他还有用,高总再生气也会留着他;如果他已经没用,高总再开心也会丢掉他。
高总的声音果然缓和,峰回路转:“没事儿!老会计不敢在厉鬼面前撒谎!关系一定有,就看咱们能不能查出来!总不能把几千万美金随随便便放在不熟的人名下。你说对不对?”
高总注视着佟远,好像耐心的老师在等待学生说出答案。佟远也凝神静思,隐隐觉得有些线索,努力回忆了一会儿,豁然开朗道:“对了!赵安妮带我去过一趟杭州,在灵隐寺烧香的时候,她说时间太紧,不然可以回家看看!我当时还觉得奇怪,青岛离杭州那么远。说不定,她真的和浙江有关系?”
高总兴奋道:“线索就在这儿!”
佟远早已迫不及待:“咱们去浙江走一趟?”
“这主意不错!不过,这次我去不了。我让小蔡陪你,再找个可靠的司机!”高总拍拍佟远的肩膀,满意道,“好小子!还真是干这一行的料!”
10
才到晌午,楼下就热闹非凡,搅黄了梁老师的回笼觉。
梁老师今天起得太早。天没亮鸡就叫,狗也跟着叫。扒着窗户往外看看,院子里黑乎乎的,里外都没个人影。鸡和狗倒是消停了,不知刚才发的什么神经。整个镇子都黑乎乎的。再往远处是一大片田野,地平线上有一颗星星。五层楼的窗户,看得就是远。别人都说气派,梁老师自己倒没觉得。旁边的屋子都是两三层的,唯独她家是五层,像个炮楼。她就好像是给全镇站岗放哨的。
镇上还有两栋五层楼。一座是镇政府,另一座是葛玉桂家盖的。人家儿子在省城开工厂,管着好几百号工人。家里平时车进车出,人来人往,那才是真气派。
梁老师本是宁波人,1955年葛家镇建了个大电厂,梁老师跟着男人搬到葛家镇。男人在电厂当工人,她在镇小学教书。一住就是五十多年,早就习惯了。大城市反而住不惯。女儿接她去青岛住过,北京也住过。最多两个月,必定得回葛家镇。女儿在北京住的还是山里的院子,其实出了门就是农村,还不如葛家镇。女儿常常不回家,把她自己跟保姆留在大院子里。附近没公交,计程车都找不到,简直好像在坐牢,实在不如待在葛家镇,起码还有人聊天。
上年纪的人,只能常住熟悉的地方。偶尔出去旅旅游,见见新鲜,也就够了。旅游其实也没啥意思。前些日子刚去了香港。一个月内,去了两回,都觉着烦了。女儿非让去,说是要办什么手续。凑合待几天还可以。洋气,热闹,可还是没自己家好。语言不通,啥都不懂,只能跟着女儿,让干啥就干啥。女儿还说让她去英国看外孙女。算了。到了英国她更不自由,还得坐十个小时飞机。再说那孩子啥也不缺,还整天管家保姆围着,也不能稀罕她这个外婆。倒是另一个外孙女,多少年没见了,一直孤身在外,那才真是可怜。她倒真想出去找找,可女儿不让。不让就不让,老实在家待着,在家多自在,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早晨醒得早,吃了早饭再补一觉,睡精神了,下午好和左邻右舍打打麻将。十块八块也是钱,虽说一点儿不缺钱,可赢了钱心里还是痛快。
梁老师躺下补觉,刚合眼没多久,又让楼下的喧闹给吵醒了。这小镇一共没几户人家,平时冷清得很,今天这是怎么回事?梁老师又扒着窗户往下看。隔壁杂货店门外,密密麻麻围了一群人,人群头顶挂着条横幅:
保险公司有奖调查,幸运大奖等你来拿!
幸亏她的窗户高,才能勉强看进人群里面。摆着一张长条桌子,桌子后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不知又是啥骗人玩意儿。
梁老师关上窗户想继续睡。可再也睡不着,索性下楼买瓶酱油。桌子前围的人居然比刚才还多。梁老师偏偏绕着走。小镇人就是没见识!梁老师虽然也在小镇住了50年,可常旅游,见识宽。保险公司的把戏可骗不了她。
梁老师刚刚走进隔壁杂货店,身后就有人欢呼。她想回头看一看,可又不想显得太感兴趣——杂货店老板娘正站在柜台后面。老板娘是梁老师的牌友,明里是老姐妹,暗地里摽着劲儿。梁老师最看不上她,年纪跟梁老师不相上下,每天却打扮得花枝招展,越是当着梁老师,就越要往年轻里装扮,打个麻将还把头发染得乌黑。梁老师拿个啥牌子的包,过两天她也得弄一个。真的假的谁知道?她还总爱背着梁老师嚼舌根子,有的没的瞎造。不管她怎样造,全镇人也还是得管梁老师叫老师。老师肯定比小卖部老板娘有见识。
老板娘就是没文化,还踮着脚往外看,脖子伸得像只鸭,眼睛亮得好像电灯泡。梁老师故意放慢脚步,要让自己显得更从容些。几个小伙子簇拥着一个小老头突然冲进小卖部,抢在梁老师前头到了柜台。梁老师心里不痛快,可来不及开口就听男人们喊:“张老头中了100块!张老头买烟请大家抽!”
梁老师简直嗤之以鼻。张老头是镇上有名的老光棍,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中了100块还要请别人抽烟,穷人就是有穷的理由。老板娘可是兴奋得不得了,高声叫着好像在唱戏:“哎呀呀呀怎么就我的运气糟?一上午中了十几个了,每个都是拿着钞票走的,偏偏就是我没中!”
梁老师心里暗暗窃喜:看来还是老天有眼,活该让她中不上。梁老师又默默站了一会儿,大概听明白点儿意思:保险公司摆摊让大家填问卷,填的人都有机会抽奖,抽中了按家里人头给钱。少则一人100,最多一人500!只不过目前为止中的都是100的。500的还没人抽中。
梁老师也不禁觉得有点新鲜,这样的市场调查还是头一次听说。不知里面有什么蹊跷。要个电话或身份证号码,莫非打算拿出去卖钱?梁老师就是有见识,不像老板娘和老光棍,傻乎乎的让人骗。一群男人还在柜台前挤着,梁老师索性转身走出店,反正家里酱油也还有。梁老师往人群边上凑了凑,想研究研究里面有什么骗人把戏。不一会儿工夫又有两个人抽中,每人各领了300块。就只是拿出户口本和照片给对方看一眼,对方根本就没用笔记什么。
梁老师更加好奇,隔着人缝研究桌子上的调查表,内容其实很简单,就问家里几口人大概做什么工作,平时坐不坐飞机火车,表格上连名字都没让填,更没有地址电话身份证号码。梁老师真的动了心:这要是能抽中一百两百的,还不就是天上掉馅饼?
梁老师回家取了户口本可没拿相片,反正户口本上就她一个,大活人就在眼前还看什么相片?梁老师排队填了表,抽了张奖券递给年轻姑娘。姑娘打开纸条,嘴张得好像囫囵吞了个鸭蛋:“大妈您抽中了!一个人500!”
人群立刻沸腾。梁老师起初有些发蒙,姑娘又说了一遍您中了,她这才回过神来。旁边的小伙子忙凑过来看看:“真的!哎大妈您太棒了!今天您还是第一个!家里几口人我看看?”小伙子边说边拿起梁老师的调查表,“哎,您家就一个人?”
小伙子表面是遗憾,可看得出来心里很释怀。梁老师递上户口本,心里上上下下翻腾:一个人500块呢!
“小伙子你等等!我户口本里还有几页呢!等我回家取!”
梁老师说完小跑着回家,多少年没跑这么快。女儿说过家里几口人要保密,可保险公司的人就只是看看,又不用笔记什么!转眼间梁老太太回到桌子前,递上三页户籍卡,手里还捧着一本相册。姑娘接过户籍卡看看,皱眉说可您调查表上填的只有一个人。还是小伙子好说话,笑着说你让大妈重新填一张不就完了?
梁老师忙不迭地回答:“当然是当然是!赵爱菊是我女儿!李晓丽和冯诗雯是我外孙女儿!”
“怎么姓都不一样?”姑娘皱眉问。突然一声冷笑,杂货店老板娘不知何时挤进人群,眼角藏的都是闲话。梁老师瞪了她一眼,心里一股气,连忙给那姑娘翻相册:“户口里不是写着和户主的关系吗?这里还有照片!都是大活人,我闺女长得多像我!外孙女儿也像我!你仔细看看!”
小伙子和姑娘对看了一眼,姑娘不吭声了。还是小伙子人好,让梁老师赶快再填表。梁老师忙不迭地填,又听小伙子跟姑娘说:“既然都在同一个户籍里,当然是一家人了。其实只要是直系亲属,没有户口本,有别的能证明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