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苏州繁华是人间天堂那确实不假。”杨晟冒冒失失地说道,“可是说苏州读书人多出人才,我看倒也未必。”
一听杨晟这话,杨溥和杨沐倒十分诧异。杨沐一边制止道:“小孩子家懂得什么?莫要信口雌黄!”
“晟儿这话必有来历。”杨溥倒不在意,他指着杨晟说道,“何以见得苏州不出人才,你倒说来听听。”
“好,说就说。”杨晟笑了笑,说道,“前天孩儿上街去玩耍,走到苏州文庙,听一个先生讲了一则故事,很有趣的呢!”
“什么故事?”一听说有故事,巧儿便催促道,“快讲,快讲!”
杨晟想了想说道:“那个先生说,宋朝神宗元丰年间,大诗人苏东坡任湖州知州,苏州府恰好正在修文庙,知府老爷请苏东坡为文庙题写了庙名。有一天两个苏州府学生员到文庙拜孔,一见庙门上悬挂着牌匾,大书两个字:‘文庙’。因苏东坡写的是行书,字有些难认,一个学生把文庙念成了‘文朝’,另一个学生说,不对,是‘又庙’。两个学生争执起来,都说对方认了白字。两个学生互不相让,只好找人来评判。恰好一个和尚路过,二人就找和尚评理。不想这和尚认了半晌,也认不准是两个什么字,只好推托说:‘我要赶齐(斋)去了,你们找别人评判吧。’说罢,那和尚走了,他也是个认白字的伙计,把和尚做法事‘赶斋’念成了‘赶齐’。等一会一个算命先生过来了,两个生员又请他评论。那个算命的看了一会也不认得是两个什么字,只好说:‘我要去奔命,你们找别人吧。’说罢,算命先生也走了,他把算命的‘算’读成了‘奔’。”
说到这里,杨晟故意卖了个关子,住口不说了。旁边的巧儿可是急坏了,连连催道:“快说呀,那两个学生找到会认字的没有?”
杨晟故意舔了舔嘴巴,说道:“嘴巴都说干了,还怎么说!”
巧儿知道杨晟在故意拗她端茶喝。她起身给杨溥和杨沐斟满了茶杯,再给杨晟斟了一杯茶,娇嗔道:“就你事多,给,喝了快些讲!”
杨晟笑嘻嘻地接过痛快地满饮了一杯,继续讲道:“又过了一会,一个教书的先生来了,两个学生又找他评判。不想这教书的也是白字先生,他看了好一会也拿不准是两个什么字,只好说:‘我要教昼去了,你们找别人吧。’说完,教书先生也走了,他把教书的书认成了白昼的昼。找了几个人都没有结果,两个学生争得面红耳赤,只好去问县官老爷,他们想别人不认得这两个字,县官老爷一定认得。恰好县官老爷到文庙敬香来了。知县大人左看看右看看,看了半天,说了几句话后走了。”
说到这儿杨晟又停住了,巧儿伸手拧了杨晟一把,说道:“你又来了,你说不说?不说小心揍你!”
杨晟只好讨饶道:“我说,我说还不成么?”
看着这两个孩子的亲热劲儿,杨溥和杨沐都含笑不语,任由他们闹去。
闹了一会,杨晟才接起话把,说道:“那县官大人也没说别的,就是念了一首诗。”
说罢,杨晟学着县官老爷的形象,装模作样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
文朝(庙)又(文)庙两相宜,可恨秃头去赶齐(斋)。
拿住奔(算)命犹自可,捉住教昼(书)活剥皮。
我也不是孔天(夫)了(子),要问去找苏东皮(坡)。
这诗念罢,众人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笑了一会,杨溥说道:“这都是那些不服气的外地文人瞎编的故事,故意贬损苏州读书人的笑话。其实,苏州文魁江南甚至才冠天下。隋、唐、宋、元四代,苏州共出进士七百九十多人,有状元十二人呢。像隋代的陆德明、唐代的陆龟蒙、北宋的范仲淹、南宋的范成大、元代的顾瑛,都是历代传诵的诗文大家。还有唐代张旭、元代黄公望都是名噪一时的书画名家,留下许多传世之作。就是本朝开国未久,苏州也不乏名人,如靖难第一功臣姚广孝就是苏州长洲人,再如高启、杨基、张羽、徐贲诗名满天下,被称为‘吴中四杰’呢。过两天等我牙齿好些了,我带你们去此不远的阊门和皋桥一带瞧瞧,你们就信了!”
众人说笑了一会,月儿已经移到了中天,杨沐端来牙疼药请杨溥服下,众人各自回房歇息了。
一晃七天过去了,杨溥的病牙拔去后,精神好了许多,他要杨沐去知会周忱、况钟和鲍寀,并通知苏州府七县知县和太仓卫佥书一并参加,三天后在苏州府衙门举行会议,议论江南变法。
这一天,苏州府衙大堂上,参加会议的各位官员齐集堂上,杨溥和周忱、鲍寀三人谦让了一番,周忱说杨溥是钦差大员,又是内阁大臣,理应居中坐首席并主持会议;鲍寀是户部派到江南督赋的,品秩是正三品虽与杨溥、周忱相同,但既不是钦差又不是地主,见江南最高行政长官巡抚周忱对杨溥都礼让三分,当然更是无话可说,只好退避三舍,坐在了杨溥的右手;明初洪武皇帝召谕,一改元代尚右的礼俗以左为大,那周忱对鲍寀也不谦让,坐在了杨溥的左边;况钟是知府正四品,坐在周忱之下;太仓卫佥书狄孟春是镇抚兼职从五品,坐在鲍寀之下;吴县知县井水明、长洲县知县封士利、吴江县知县董兴福、昆山县知县甘一伷、常熟县知县秘珪、嘉定县知县鲁月阶、崇明县知县清一舍都是正七品,按照礼仪规定,各按县衙排列顺序依次就座。其他相关属员如同知、府判、经历、县丞、主簿等人则依品秩高下侍立于堂下。
众人坐定,杨溥环视了一下堂上,说道:“诸位大人,今日把大家请来,是要商讨苏州逋赋治理对策。苏州自春秋战国以来发展迅速,士民富庶,隋唐时即成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繁华之地,名扬天下,誉满九州,历代是国家粮赋重地。自大明开国以来,苏州一府粮赋甲于天下,曾为朝廷做出过巨大贡献,可谓功莫大焉。但是,自永乐年间开始,苏州一年不如一年。尤其近几年来,苏州逋赋特别严重,民户大量逃亡,良田大片荒芜,民生每况愈下,这与当今皇上民安为福、守成兴国的治国方略大相径庭。就本官此次下乡访查所得情况来看,可谓触目惊心。年年逋赋、民户逃亡、社会动**已成苏州重大问题,如不及时采取措施,后果不堪设想。今日本官就苏州的问题,想听听诸位的看法。各位大人有何高见,就请畅所欲言吧!”
“杨大人已经发话了,大家有什么说什么。”江南巡抚周忱一旁说道,“杨大人受当今皇上钦命,来到江南巡按,调查江南逋赋问题,这是大家一次难得的机会,各地有什么问题,造成这些问题的原因,有什么好的治理建议,都说一说,以便杨大人为我们做主。”
“租赋是国家的**。”坐在一旁的户部侍郎鲍寀担心县官们发言一边倒于己不利,便来个先入为主,抢先发言。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振振有词地说道,“朝廷凭借税赋这个**运转,国家依靠赋税生存,可以说没有赋税收入,就没有国家,因此赋税是国家的头等大事,无论何人不能轻易改动!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税赋减少,朝廷用度从何而来?边境将士粮饷从何而来?各位大人的俸禄从何而来?所以大家要多出一些好主意,看如何能把所有赋税都收上来!”
鲍寀的这点心思当然瞒不过杨溥,他明白鲍寀要先给大家定个调调,让大家按他的意思去说。杨溥不动声色,待鲍寀说完,杨溥微笑着对大家说道:“还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好,不论是好是坏,只要像《汉书·刘德传》说的‘实事求是’就好,大家请发言吧!”
“那下官先说几句,算是抛砖引玉吧。”吴县知县井水明首先发言了,“我们吴县的情况十分突出,逋赋相当严重。”
说罢,井水明将吴县的逋赋情况、民户逃亡情况详细说了一遍,列举了大量数据,引述了许多典型,说得有理有据,令人信服。末了,井水明说道:“就本县情况看来,下官以为逋赋相当严重,民户大量逃亡的主要原因是官田租赋太重,民不堪受,再加上漕运遥远加耗无度,更是雪上加霜,譬如木渎镇,民户逃亡近半,还在逼租,焉得不逃?为今之计,唯有减官租,变漕运,方能安民,民安方能兴国,否则无从谈起!”
井水明话音一落,长洲县知县封士利紧接着发言了:“下官长洲县虽有周庄等地逋赋较多,民户逃亡较众,但其他地方都还较好,没有出现大的问题。下官细查周庄等地逋赋较多,是因为粮长催征不力姑息纵容所致;逃亡的民户也大都是些平日不服管教的刁民。下官以为要解决当前逋赋、逃亡的问题,还是要严督催征,严加管教,严惩刁民才是。”
封士利此言一出,堂上一时寂然。少顷,有的叫好,有的不屑。不过,会议一开始,就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和主张,倒使杨溥有些意外,想不到这封士利竟然说长洲县一枝独秀,没有多大的问题,这是真的么?这人说话空浮得很,尽是一些“较多”、“较好”,具体的情况和数据一个也没说,空谈!
杨溥不想会议开始便打断人家发言,那样会使人不敢讲话,尤其会使人不敢讲真话,会让人感觉长官爱听什么或者不爱听什么,溜须拍马者便会专拣长官喜欢的说而投其所好,正派规矩者便会缄口不言而阻塞言路,他想把大家的意见听完了再说。
杨溥正在想着,只听吴江县知县董兴福说道:“下官吴江县的情况和吴县差不多,逋赋、逃亡也是十分突出,到了非改不可的时候。尤其是漕运,百姓负担沉重,像同里镇是花耗三石粮食才能将一石租粮送到北京,其他地方也是一样。如此劳民伤财的办法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不过下官思量,要将官田租赋减轻,涉及朝廷收入减少,皇上不会轻易答应,此事难度极大。下官以为可行的办法是不减官田赋额,但请求皇上体恤下民,将宣德五年前所有逋赋一概蠲免,从今年起我们各级官吏尽力催征,力争租税如额完成。当前我们主要精力放在漕运改革上,下官建议朝廷恢复军运,这漕粮永乐初期不就是军队运输的么?”
董兴福这话是个折中办法,虽说官田赋不减于事无补,但提出的漕运仍由军队运输以此减轻江南百姓漕运负担也不失为一种好的思路。于是,先发言的三人一人提出一套办法,会上有了解决问题的三个方案。
“我们昆山的逋赋、逃亡也是十分严重。”昆山县知县甘一伷发言了。他把昆山的官民田、民户变化情况作了详细对比,末了他说道,“我们昆山县除了官田赋重外,特别是深受包荒征粮、现民赔纳之害,海水沦陷十九万三千余亩,前后三十余年至今,犹征其租,地方无奈,只好强行摊派令现有民户赔纳,这事谁受得了?正课都无法完成,何谈摊派,地方官吏又有何办法?是以下官代昆山县县民陈情,除要求官田依民田起科外,还请求朝廷派员查勘沦陷之田开除租额,以苏民困!”
这甘一伷说得激动,直截了当提出两个鲜明主张:官田依民田起科,开除沦陷田亩税额。此言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立即引起了其他知县的高度关注。只听常熟县知县秘珪说道:“我们常熟县也反映反映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