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秘珪把常熟的情况具体说了一遍,末了他说道:“从常熟的情况看,下官以为造成逋赋严重、民户逃亡的原因就是官田租重、漕运耗重,不解决这两个根本问题,其他都无从谈起,那是白天白说夜晚瞎说,无济于事。怎么解决?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改科则,变漕运,舍此无他!还有,那马法也要改一改,不然这驿马也出不起了!”
“我们嘉定的情况更突出,民怨极大。”鲁月阶说道,“嘉定官田租重、漕运耗重,民户逃亡自不必说了,嘉定还有一重是除昆山、常熟之外别县没有的,那就是朝廷征收三梭阔布。每年国家向江南征收阔布八百匹,其中浙江全布政司十一府仅征一百匹,而我们苏州嘉定、昆山、常熟三县竟征收七百匹,你们说这税额该有多重!民户交纳时,朝廷不以幅宽和长短计算,而偏要以布重三斤才算一匹,民户交纳时有司往往以线缕过粗而拒收,要不就是四五斤抵一匹,有的甚至六斤才抵一匹。你们想这不是故意加收百姓布匹么?下官也曾向有司建议,能否按古制幅宽二尺二寸,长四丈为一匹,这就比较合理,也利于民户节约棉纱提高布的质量,可是有司说按三斤为一匹是洪武年间定下的规矩,是朝廷成法,不能改!下官真是不明白,这些人怎么那么因循守旧,墨守成规,不能灵活变通呢?真不知那些人把当今皇上关于‘守成兴国,民安为福,时移事易,因势而变’的谕旨丢到哪里去了?诸位大人,下官倒要问问,那不合时宜祸民害民的成法,又怎么变不得呢?”
鲁月阶越说越气愤,说到后来竟质问起来了。坐在上边的鲍寀不禁得意起来:“这征收三阔布可是工部的事,与户部无关,你周忱是工部侍郎,看你脸往哪儿搁!”
“我们崇明县的情况也十分特殊。”待鲁月阶说完,坐在最后的崇明县知县清一舍发言道,“我们崇明县自南宋嘉定十五年在境内修置天赐盐场以来,民户大多以制盐为业,多属灶户,食粮均赖纳盐所给工本米。洪武年间,朝廷优待灶户,给草场以供樵采解决烧柴问题;可以耕种的田土许其耕种,不收租税,不派杂役;交纳盐课时,每引——也就是四百斤——朝廷给工本米一石。朝廷还特别施恩,灶丁杂犯除死罪外,许计日制盐赎罪。那时期朝廷对灶户优惠甚厚,灶户粮有吃,柴有烧,不纳租税,不服杂役,灶户乐于从业,专心制盐,所以崇明盐场年年丰收,盐场盐课司里存盐堆积如山。可是自永乐中期以来,朝廷为征盐之便在盐场盐课司下设什么总催,总催分管灶户,征收盐课,监督私盐。可是这些总催凭借职便,敲诈勒索;勾结弓兵,滥捕灶丁,灶户不堪其苦。近几年来,松江府的华亭、上海二县和我们崇明县灶户逃亡近半,逋课达六十三万引,说起来真是吓人。这盐政不改,也难以为继了!”
苏州所属的七个县知县都发言了,最后只剩下太仓卫负责税赋的佥书狄孟春未发言。他属于军队卫所编制,不受苏州府管辖,虽说税粮由苏州府统收统纳,但责任在苏州府,并不在太仓卫,他不过是负责管理而已,因此逋赋不逋赋他不大关心。不过,太仓卫民户逃亡倒是件大事,他得提出来说说。
见各县知县都说了,狄孟春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太仓的逋赋之多那是不必说了,逋赋这么严重,也难怪老百姓。太仓一城应有户近万,现有户却不到八百户,要叫七百三十八户承担八千九百八十六户的赋税,谁都知道是不可能的,可是这个成法就是不改,叫老百姓有什么办法?不逃亡行么?至于有什么办法治理逋赋,有什么良方叫百姓不逃亡,我们是外行,还请知府况太守多想办法,我们照办就是。”
狄孟春说得倒是实情,他这么一句话,就把那责任轻轻地甩给了苏州知府况钟。
见属县都说完了,况钟不慌不忙地向杨溥拱手说道:“杨大人,下官去年五月蒙当今皇帝圣恩,简拔为苏州知府,到任后即到苏州府七县以及太仓卫转了一圈,对苏州民情有所了解,回来后又调阅了府衙相关文牍,对苏州治情有了进一步认识。去年九月,江南巡抚周大人到任。建衙苏州,下官又陪同周大人到苏州各县进行走访调查,所到之处访贫问苦,实地查勘,调阅簿册,吏民座谈,获得了大量一手资料,今年三月,下官向朝廷上报了《请准官田依民田起科减免租赋奏》。最近一个多月来,下官又随杨大人、周大人、鲍大人暗访,对当前情况和发展态势,下官有了更清醒的认识,也对我《请准官田依民田起科减免租赋奏》中提到的问题有了新的看法。这几天,下官反复思索如何治理苏州,终于有了一些心得体会,现在向杨大人说出来,请杨大人、周大人、鲍大人指教。”
说了一篇开场白,况钟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沓纸来,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说道:“我们苏州府现有属县七个,宣德五年末户册统计有四十二万四千二百六十三户,二百零四万三千六百四十四口,田地九十八万五千零六百七十一亩,其中官田六百七十九万六千九百六十二亩,占总田亩的百分之六十九;民田三百零五万三千七百零八亩,占总田亩的百分之三十一。全府租税粮总额去年末是二百七十七万九千一百零九石,其中官田租粮二百六十二万五千九百一十五石,占租税粮总额的百分之九十四点五;民田税粮十五万三千一百九十四石,占租税粮总额的百分之五点五。”
这况钟深入实际,调查细致,事实详细,数字具体,果然名不虚传!杨溥一边听况钟汇报,一边暗暗点头,心想朝廷擢拔这人来此,苏州变法有望了。不过,况钟是为一己之便呢,还是一心体国,还要听听下文呢!
“以上是苏州的基本情况。据下官查访,目前苏州面临三大问题:一是逋赋严重。全府逋赋达七百六十余万石;二是民户大量逃亡。逃亡流移达十万户,占总户数的百分之二十二,荒田土达二十万零四百亩;三是民困思变,社会动**不安。近几年各地抗粮、抗税事件不断发生。在一府境内,一年之中竟连发两起农民伙杀粮长事件,说明官民对立矛盾已经相当严重,说明原有成法已不适应当前形势,苏州民众已陷入困境,改变这种弊政是刻不容缓,势在必行。不是下官危言耸听,如不及时变法,苏州民变只在早晚之间矣!”
说到这里,况钟心情沉重,顿住不说了。听了况钟说的这三种情况,句句都是实情,堂上的众人个个神情凝重,深感不安,只有鲍寀却不以为然,他闭目养神,一言不发,正在暗暗思考如何反驳况钟。
“苏州本是天下最为富庶的地方,为什么这些年竟弄成这样?”见众人都在等待下文,况钟望了望堂上继续说道,“下官经过调查细细分析,认为造成目前这种困境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官田租赋重,民不堪重负;二是漕运负担重,民不胜其苦。”接着,况钟列举了一串串具体数据和一件件具体实事来说明租赋如何之重、漕运如何之苦。末了,况钟望着杨溥拱手说道,“杨大人,恕下官直言,这官田赋重和漕运负重在当年实行之初是可行的,但时至今日,时移事易,这两重已成弊政,苏州深受其困,小民贫苦不堪,官府无计可施,民生凋敝,社会动**,此种弊政,不变行么?”
说到这里,况钟把话打住不说了。他的话说得深刻,句句都说中要害,把苏州的现状、问题、原因剖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没有任何含糊,真是鞭辟入里,令人不得不信,众人听得凝神静气,堂上一片安静。
见大家都不作声,杨溥想了想环视了一遍堂上,问道:“况大人刚才所言苏州的现状和问题,大家有什么不同意见么?”
沉默片刻,吴县知县井水明说道:“况大人所言句句实情,一语中的!”
“况大人所说没有半点虚假,切中要害。”秘珪、鲁月阶等人一齐说道,“这些事一直困扰下官,经况大人这么一剖析,我们豁然开朗了!”
“至于弊政,下官还补充一点。”董兴福说道,“还有粮长害民、弓兵害民的事也不可忽视。譬如同里镇粮长娄阿鼠巧立名目横征暴敛达十八种之多,乡民深受其害。这也是一种弊政,需要改改。”
说到弊政,大家情绪激动,越说越激奋。只有那鲍寀不在乎,仍在闭目养神;封士利也没有作声,似乎他不想得罪在座的户部、工部长官。
“既然大家认为况大人所言无虚,其他的一些小事就无须再说了。”杨溥把手抬了抬,示意大家安静,“况大人,如何解决这些问题,请你继续说吧。”
“以上所言是下官汇报的第一个问题。自去年五月下官履职苏州以来,下官一直在思考如何治理苏州。周大人莅任江南,又带下官再次到各地调查,对如何让苏州走出困境,周大人对下官耳提面命,说了许多真知灼见。下官经过反复斟酌,形成了一些意见,于今年三月向皇帝上了《请准官田依民田起科减免租赋奏》。这次杨大人奉钦命到江南巡按,下官又随杨大人到苏州各县走访,对苏州如何治理下官又有了新的认识,深切感到光是减赋还不足以解决苏州目前面临的问题,必须综合考虑,数管齐下方能奏效,简而言之一句话:苏州要变法,不变法没有出路,只有变法苏州才有出路!”
况钟这句“只有变法苏州才有出路”的论断,直言不讳,语气坚决,掷地有声,满座皆惊。众人睁大眼睛盯着况钟,等待他说出如何变法。
“如何变法?下官以为始终要遵循当今皇上守成兴国、民安为福的圣谕,概而言之是‘三改一招’。一改是改革官田征收标准,减轻百姓租赋负担。下官主张,现有官田包括民户逃亡抛荒田二百万亩在内,一律减半征收。合计岁征一百二十九万一千一百五十一石半。官田减半征收后,现有官田平均每亩科征租粮一斗七升四合,仍是民田税粮科则的三倍多,这于官于民都说得过去,而且方法简便易行。”
“这办法好!”况钟话音一落,吴县知县井水明立即高兴地拥护道,“官田田租一律减半征收,减征幅度大,百姓肯定无不欢迎,官府也便于操作,可行!”
董兴福、甘一伷、秘珪、鲁月阶、清一舍等人也一齐叫好:“实行这个办法,百姓们就交得起租了,谁还肯逃亡在外?已经逃亡的闻听此法一定会陆续回来!”
听了况钟这减半征收的办法,堂下的众多属员也兴奋地议论起来,多数人都点头称是。
“这办法好是好,下官看未必通得过。”憋了半天未说话的封士利突然不冷不热地当头泼了一瓢冷水,“据况大人刚才测算,照减半征收施行,苏州全府官民田岁额仅一百二十九万余石,比原额二百七十七万石减收近一百五十万石,减收一半以上,户部通得过么?当今皇上能恩准么?”
“下官看有些危险。”狄孟春也担心地说道,“谁肯把自家的粮食白白地让出来?”
“大家先别议。”见众人议论起来,杨溥扬手说道,“且让况大人把‘三改一招’的改革办法说完,大家再议吧!”
见杨溥发话,堂上堂下立即安静下来。况钟继续说道:“二改是改革漕运办法,变支运为兑运。从各个环节下手,建立新的漕运秩序方能奏效。”
况钟这话说得十分实在,漕运负担之重更甚于官田租赋,改革起来确实不容易,众人都关注着况钟,期待着他的改革方案。
“首先要改革粮长制度,革除粮长,改设总催,由总催负责催征。”况钟继续说道,“其次是建立由单制度,由农户自行交纳上仓;三是在各县就近水运码头设立水次仓,收储农户交纳租粮。四是建立拨运、钢运二簿,详细记载收支粮账。再据实核定沿途运输所需各项费用及运夫工资,按数支付,结余归己,超过不补。最后一项是请求朝廷派官军到苏州水次仓兑运,由官军挽运至淮安、徐州、临清、德州、通州、北京各仓,我们根据路途远近,向官军给予路费耗米。如此兑运,我们苏州百姓纳粮只需运到苏州水次仓交与官军即可,朝往暮归,省耗省时,不误农桑。官军运粮,有路费,有收入,肯定乐意。这样,军民两便,何乐而不为?”
听罢况钟改革漕运的方法,杨溥不由暗暗点头,这方案的确妙极了。况钟抓住漕运中的加耗和道远两个关键问题,提出革除粮长、核定费用、水次兑运的办法,建立了漕粮征、储、运、交的新次序,使之相互监督,相互制约,能有效地防止各个环节的营私舞弊,又能免除百姓长途挽运之苦,并且不误农桑,还能节省大量耗费,减轻百姓负担,于国于民于军都有利,真是个解决问题的绝好方案。不过,其中还有一些问题值得完善,待况钟把改革方案说完再议吧。
那坐在杨溥左边的周忱听了况钟所言,更是喜形于色。他频频点头,不时向况钟投去赞许的目光,鼓励他放胆说话。
坐在杨溥右边的鲍寀可就不同了,听完况钟的这番话,他不禁一股怒火从心底慢慢升了起来。况钟改革漕运的方案句句都在指责户部,虽说挽运漕粮是工部和五军都督府的事,可是他们只管运输,不管其他,其他的都是户部的事,譬如粮长、仓库、收纳等等都是户部的人在管,他况钟不是在跟户部作对么?太放肆了!
正在众人思想的时候,况钟继续说道:“三改是改革加耗旧习,实行平米法。根据漕运所需,官府统一确定加耗标准,不论贫户、富户,按田亩平均加耗,正粮、加耗一并征收,杜绝往年加耗不均的现象,以平贫民之怨,以安百姓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