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雉早已顾不上在夫人们面前行使皇后威严了,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在春兰的陪同下迅速地朝椒房后殿而来。事急心急,她的脚步快了几倍,几次差点滑倒。现在,她终于看见站在殿门外朝远方眺望的郎中令王恬启,当他发现皇后娘娘匆匆赶来时,忙跑上前去参拜道:“微臣参见皇后。”
吕雉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做了一个免礼的示意:“发生了什么事?”
“天冷,请皇后回殿中后再行禀奏。”王恬启一进殿门,就拉过一个文质彬彬的人道,“此乃淮阴侯府上王舍人之弟,有紧急之事向皇后禀奏。”
吕雉奇怪地问道:“你有何事要报?”
“启奏皇后,淮阴侯勾连陈豨图谋反叛,被臣兄王舍人发现,苦苦劝阻。无奈他非但不听,还将臣兄囚之后院密室。臣恳请皇后发天恩,救臣兄出难。”
吕雉闻言很吃惊,厉声问道:“这是何时发生的事?”
“萧相国那日一走,他就遣人送密信给陈豨了。”
吕雉明白了,原来韩信企图借陈豨报削藩之仇。报信者刚出殿门,吕雉就变了脸色,狠狠地骂道:“好个韩重言,竟敢勾结叛贼,你是死定了。”她转脸对王恬启道,“速请相国到宫中议事。”
半个时辰后,萧何已站在椒房殿里。
其实,就是吕雉不宣,萧何也是要进宫的。前方使者送来战报,汉军一进赵地,刘邦就采纳了陈平的谏言,宣布四位赵人壮士为将军,各封千户。当得知陈豨部属皆有商贾履历后,又以金贿之。消息传开,陈豨麾下将领多降。十月,汉军与叛军在聊城展开大战,李必率领轻骑一举击败陈豨麾下将领侯敞,并擒了韩王信部将王黄;樊阬击败张春;周勃率军攻入代地,将马邑之敌打散;刘邦亲率夏侯婴、柴武等将拔取东垣,并将此地更名为真定。陈豨见大势已去,欲逃往匈奴,行至灵丘时为樊哙取了首级。不仅如此,燕王卢绾在讨伐陈豨途中,受人蛊惑而叛变,欲图与陈豨联合。这突如其来的叛变并没有让刘邦乱了方寸,他命周勃、樊哙回军合击燕军。卢绾兵败,在惊慌之中带着家小逃往匈奴。
萧何陈奏完战场情势后,由衷地感叹刘邦挥军进若狂飙,一举平定北地叛变,一没有张良运筹帷幄,二没有韩信赞画襄助,却**平狼烟。他撩了撩袍袖,眉目中充满了崇敬:“陛下龙行虎变,率从风云。征乱伐暴。廓清帝宇。八载之间,海内克定。遂何天之衢,登建皇极。上古已来,书籍所载,未尝有也;陛下煌煌基业,乃历数所授,神祇所相,汉承尧运,德祚已盛,断蛇著符,旗帜上赤,协于火德,自然之应,得天统矣;陛下继五帝、三皇之业,统理中国,地方万里,万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判未始有也。”
闻言,吕雉十分诧异。从沛县到长安一路走来,萧何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说起话来行云流水。可一说起眼下应对韩信谋反之事,萧何的眉头却皱起来了,觉得十分棘手:“陛下当年在册封韩重言为齐王时,曾许诺五不死:即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君不死。绳不能困,刀不能伤。现今陛下远在北地倒好说,只是其他几条……”
“哦?”吕雉不等萧何说完就笑了,“相国只需以庆贺大捷的名义诳韩信进宫,其他的事就不要管了。我就不信,离了这五条还不能除国贼?”
吕雉说着,眉宇间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这表情,让萧何脊梁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笑容太过于冷酷,更带着狡黠。他虽然猜不透吕雉将会怎样置韩信于死地,但心中却生出莫名的恐惧。
“微臣明白了。”萧何走出椒房殿,他的心神有些恍惚,直到司御一声鞭响,他才惊醒过来,对守在殿门外的王恬启道,“陛下平叛大胜,请大人知会臣僚们,明日一早在长乐宫庆贺。”
在王恬启的回应中,他挥了挥手,要司御驱赶犍牛起步。
也许是因为之前的因缘,多年来,他和韩信之间的友情一直是朝野的话题。萧何自觉没有私心自用,故而也从不计较别人怎么说。可事发突然,他这个追过韩信的相国如今又要奉皇后之命置他于死地,他的心分外难受。
走完长安的主街道,车子一拐弯,便朝相国府邸所在的街道而来。萧何的眉毛凝在一起,他在心头埋怨韩重言,怎么可以作出如此授人以柄的蠢事呢?
回到府上,他屏退左右,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席地而坐,望着窗外雪后的冷月,他的眼前时而浮现出刘邦自信的身影,时而闪过韩信桀骜的面容,最后定格在吕雉那笑意上……那笑容看上去很自信,目光中满含杀机。
他就这样围在木炭盆前坐了一夜,当城中传来雄鸡啼晓的高唱时,萧何终于决定依照皇后的意思,去韩信府上请他进宫。
“休怪我无情,皇命不可违,国事为大。”萧何伸了伸酸困的臂膀,草草用过早饭,就直奔淮阴侯府去了。
然而,当从萧何口中得知刘邦重金贿赂“代王”将士时,他就暗暗吃惊了,他难以置信刘邦会想出如此以毒攻毒之策。但这些只是在腹中翻滚的心事,等到他回应萧何的邀请时,每一个字都是谨慎和警觉的:“陛下尚在赵地,朝野庆贺未免太早了。”
“我等身为臣子,当尽臣子之责。况乎庆典出于皇后旨意,将军若是借故谢绝,未免让朝中同僚嗤笑。”
韩信想想也是,堂堂淮阴侯,岂能胆小如鼠?况乎光天化日之下,刘邦尚在千里之外,有谁敢对他下手呢?再说,以自己与萧何的情谊,尚不至于有加害的理由。于是,韩信双手打拱道:“下官就听相国的,到宫中走一趟。”
闻言,萧何上前挽住韩信的胳膊,亲昵地说道:“我的车子就在府外,你我同乘一车,路上也好讨教一二。算一算,你我可是有一段日子没有说说话了。”
这种轻松的气氛,冲淡了韩信内心的紧张。抬头看看,雪后的天空湛蓝如大海一样平静敞亮;低头看看长安的街道,雪后的一切都纯洁如白玉,他忽然为自己无端的恐惧而脸上发热,千方百计地寻找恰当的话语来表达自己的坦然:“许久没有上战场了,真想重新体味挥戈进击的痛快。陛下一举破两贼,令下官感佩交并。”
萧何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说话间,长乐宫到了。
“到了。皇后与众臣都在里边等着,你我一同进去吧。”萧何一边说,一边挽起韩信,迈开了踏上司马道的步子。
走过北阙,走过站立在司马道两旁的松树丛,远远地瞧见王恬启在前面迎接,萧何便对韩信说道:“将军前面先走一步,我想起一件事,要去署中问问,即刻就来。”言罢,他向韩信深深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王恬启见状,上前向韩信见礼:“娘娘在长乐钟室等候侯爷,请侯爷随下官来。”
韩信问道:“不是说要庆贺朝廷大捷么?”
“皇后旨意,臣下先在长乐钟室撞钟鸣庆,然后再到前殿集结。其他大人都敲过了,侯爷晚来一步,撞过钟后再进不迟。”王恬启半是搀扶,半是推拉地就送韩信进了长乐钟室。
这一切,吕雉隔着窗户看得清清楚楚。她暗使眼色命埋伏在钟室两边的禁卫做好准备,等韩信一踏进来,就纷纷上前,不由分说缚了手脚,将头系在大钟下面,双脚悬空。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韩信大喊着,及至与站在面前的吕雉目光对峙时,就什么都明白了,“皇后意欲何为?”
在生与死面前,韩信想起刘邦当年的承诺,带着一线希望道:“皇后要杀韩信吗?须知韩信五不能死,此乃陛下当年许诺的。”
“我岂能不知,只不过……”吕雉拉长声调,将一切说明,“你不是见天不能死么?看看你现在在什么地方,离天有多么远?你不是见地不能死么?你看看双脚离地有多么远?你不是见君王不能死么?想想陛下距你何止千里?你不是见兵刃不能死么?请你睁开眼睛看看,禁卫们手持何种兵器?”
韩信绝望的目光掠过眼前的一切,情知在劫难逃。昔日的承诺都被排除在外,他对吕雉有了新的认识,可一切都晚了。面对逼近的竹刀、桃木剑和棒槌,他叹息了一句“悔不该拒听李左车、武涉之言,至有今日”,闭上了双目……
汉十一年(前196年)冬十月雪后初晴的一个清晨,韩信的尸骨被抬出长乐宫钟室,吕雉随之向王恬启发出了诛韩信三族的口谕。
咣……新岁的晨钟从长安城头响起,被风带到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