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善说:“嗻,奴才一定不辱皇命。只是,林则徐进京候议,英夷也许误会朝廷是有意袒护。奴才建议,不如先留林则徐在广州,邓廷桢也到广州去,配合奴才查问。这样一则可安英夷之心,二则也便于奴才公正察查。”
道光想了一会儿,说:“你说得有道理,朕就下旨将林则徐、邓廷桢革职,留在广州以备查问原委。”
琦善又说起浙江的情况,他希望在与英夷会谈时,浙江方面不要再发动战事,以免影响会谈的进程。道光帝答应立即下旨给伊里布,与他讲明利害。
琦善又有一请,这次与英夷交涉,督标营千总白含章,身无寸刃,多次往返,屡入敌舰,不辞劳险,且其传语之间,颇能曲合事机,深合体统。请道光帝加恩白含章以守备尽先升用,并准许他带往广东。
“皇上,奴才奉旨前往粤省,人地生疏,白含章已经与英夷相熟,且为英夷所赞赏,奴才不揣冒昧,请恩准带他到粤东,一俟事毕,仍回直隶补用。”
道光帝说:“你营中有这等人才,实在难得。你写个折子呈上来,朕批了就是。”
琦善的几项请求,无不得到道光帝爽快答应,他眼角一热,磕头说:“皇上对奴才如此信任,奴才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只是自古以来,凡议抚者均无善终,不是斥为奸臣,便被视为卖国贼。奴才此番到广东与英夷会议,难免会有人无端指责,甚或上折弹劾,请皇上为奴才主持公道。”
道光帝说:“是抚是剿,本无高下之别。于国家社稷有利,该抚则抚,该剿则剿。该剿时不剿是误国,该抚时不抚也是误国。英夷胆敢攻据定海,朕主剿;后来英夷到了直隶,递书诉屈,态度又极恭顺,朕当然主抚。如今英夷愿遵命到广州听候办理,朕岂有不抚之理?你放心,朕决然不会以剿、抚来判定爱国与卖国,对持此论之辈朕必斥之。”
广州的林则徐,一直在关注着英夷的行动和朝廷的动向。当他两次收到道光皇帝指责他的批折时,已经预料到,皇帝对他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变化,更让他忧心的是,他预料到朝廷对禁烟的政策也将发生变化。
他已经从京城朋友节录的巴麦尊致中国宰相书中知道英国人攻击他的具体内容。广东巡抚怡良也转抄友人信件,提醒朝局对他以及广东的抗英局势很不利。
怡良虽是满人,但对林则徐一直十分尊重,在禁烟以及对待英夷的态度上,两人也十分一致。林则徐理解怡良的担心和好意,当晚给怡良复信,“接读惠教,弥佩荩怀。兄处接信五件,特奉台览,其中诸事与尊处信略同。此事措置之方,实关大局。若以一着之差,致成满盘之错,如何挽回耶?贱子于一身荣辱祸福,早不敢计,只求无伤国体,可儆后来,微躯顶踵捐糜亦所不惜。贱性不识时务,将续上辞官表以陈此节耳。”又想到如果这些消息透露出去,可能对稳定局势和军心不利,因此在信中特别叮嘱,“适才奉到之件,不可宣露。缘官兵无不意存袖手,闻此恰中下怀,而包藏祸心者,更难保其不乘虚思逞,所关甚巨。”
当天晚上,他辗转难眠,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此时不能明哲保身,必须向朝廷进谏!他起身披衣,坐到案前,亲拟折稿。
无论他心里有多么不甘、不平,但他上给皇上的奏折,首先还是要请罪:“伏思上年微臣奉命来粤查办禁烟,先蒙颁给钦差关防,续复简调两广总督,责成之重,委任之专,臣何人斯,膺兹倚畀,敢不殚精竭虑,以冀永臻成效,仰答高深。乃为时已阅年余,而鸦片尚未尽除,夷船远窜京畿,虽异类难延残喘,而浅谋未策万全,夙夜循思,时怀愤愧。屡蒙训饬,感悚尤深,自惭庸质驽钝,实无词以对君父。”
然而,林则徐认为英国人虽然咄咄逼人,却已到了强弩之末,“闻英夷在夷洋各埠赁船雇兵而来,费用之繁,日以数万金计,即炮子火药亦不能日久支持,穷蹙之形已可概见。又夷人向来过冬,以毡为暖,不着皮衣,盖其素性然也。浙省地寒,势必不能忍受。现有夷信到粤,已言定海阴湿之气,病死者甚多。大抵朔风一起,自然舍去舟山,扬帆南窜。而各国夷商之在粤者,自六月以来,贸易为英夷所阻,亦各气愤不平,均欲由该国派来兵船,与之讲理,是该逆现有进退维谷之势,能不内怯于心?唯其虚骄性成,愈穷蹙愈显其桀骜,试其恫喝,甚且别生秘计,冀得阴售其奸。”
针对“夷兵之来系由禁烟而起”的攻击,他认为鸦片流毒危害极深,为了拔除此毒,就不能怕来夷兵,也不能怕与之一战。“鸦片之为害甚于洪水猛兽,即尧舜在今日,亦不能不为驱除,而天下万世之人亦断不以鸦片为不必禁之理。今臣愚以为鸦片之流毒于内地,犹痈疽之流毒于人身也。痈疽生则渐而成脓,鸦片来则渐而致寇,原属意计中事。若在数十年前查办,其时吸者尚少,禁令易行,犹如未经成脓之痈,内毒或可解散。今则毒流已久,譬之痈疽作痛,不得不亟为拔脓。而逆夷滋扰浙洋,即与溃脓无异。然惟脓溃而后疾去,若因肿痛而别筹消散,万一毒邪内伏,诚恐患在养痈矣。”
他建议,必须大造船炮,加强海防,每年可拿出海关收入的十分之一用于制造船炮,“以通夷之银量为防夷之用,从此船炮必求极利,造船必求极坚,裨益实非浅鲜矣。”
他知道自己的这番言论皇帝也许会反感,“然苟有裨国家,虽顶踵捐糜,亦不敢自惜。”最后他请求到浙江前线去,“倘蒙格外天恩,宽其一线,或令戴罪前赴浙省,随营效力,以赎前愆,臣必当殚竭血诚,以图克复。”
林则徐起草完奏稿,天已经快亮了。他和衣小睡一觉,醒来已经天光大亮。他担心英国人回到广州,难免还会挑衅,就亲自到巡抚衙门与怡良会商,决定派人分探水陆各要隘,预雇石船,制办钉桶及刺竹、铁菱角等物,准备到时封堵各河口,同时设法筹款,为各军营添置火药。
两人商议完,已近中午,怡良留林则徐在抚署吃饭。林则徐起身时,感到一阵头晕,怡良连忙扶住他。林则徐只觉得全身酸软,眼眶发胀,道:“悦亭,我大约是感冒了,昨天夜里写了一夜折子,受凉了。咳,自打过了五十,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稍一受凉,便极易外感。不碍的,煎服药喝上就没事了。”
其实他心里有数,谢绝怡良的挽留,匆匆回督府,立即请郎中来诊治。在**躺了两天,吃了几服药,稍好了些。他放心不下虎门海防,不敢再躺下去,硬撑着乘船南下,亲自到虎门去一趟,与关天培一起查看了沙角、南山及大小虎山各布防情况。
能不能守住省城门户,林则徐心中实在没有把握。他对关天培说:“英夷船坚炮利,尤其兵舰,更非鸦片商船可比,仲因,我实在放心不下。夷船南返,难免要在广州寻衅,广州的门户,拜托你了。”
中英实力的差距,关天培比林则徐更清楚。他拍着胸脯说:“林大人,我也知道英夷船坚炮利,俗话说,文死谏武死战,身为军职,不能因为实力不如人就当缩头乌龟。您放心,只要有我在,英夷要进广州,先踏过我的尸身。”
林则徐知道关天培不是说空话,望着关天培斑白的长须,心头一阵酸涩,说:“仲因,善加保重。”
次日一早,林则徐乘船北返,第二天回到广州。怡良听说林则徐回来了,立即到督署来见。两人谈了虎门布防情况后,怡良说:“林大人,有个不好的消息,你的职位可能有变。”说着,他招招手,随从呈上一份廷寄,外封写的是“护两广总督怡开拆”字样。
林则徐说:“我大概是被革职了,这是意料中的事。”
怡良说:“大人请看廷寄,朝廷要沿海各省撤兵。”
上谕的内容是:“据托浑布奏,英夷船只前往山东省外洋北赴天津,共有夷船八只,现返来夷船五只,已开帆南驶,其三只亦由外洋先回,该夷情形极为恭顺等语。英夷船只现俱起碇南旋,恐沿海将军督抚等不知现在情形,特此飞示耆英、裕谦、怡良知悉,并着详加酌核,将前调防各官军,分别应留应撤,妥为办理。托浑布折片着抄给阅看。将此由五百里各谕令知之。”
再看山东巡抚托浑布的折片,内容是路过山东的英国兵舰,到登州求买食物,托浑布没让英夷买,而是赠送了一批牛羊菜蔬。英舰派四只舢舨前来领取,结果风浪太大,三只舢舨被礁石击碎,夷众二十余人落水,托浑布的手下立即将他们救起,并妥为抚恤,随后用渔船将牛羊菜蔬驳运出洋,交给英国兵舰。结果“该夷人开船时插旗奏乐,向岸罗拜,情甚感激。非徒谢赏物,实感临危拯救。一路称颂天朝威德,并称以后不敢轻渡之语。”
林则徐说:“英夷如此嚣张,占我定海,北窜京畿,我封疆大吏竟然觍着脸送给牛羊。就像被人扇了一巴掌,还要说扇得好。至于一路称颂的说法,恐怕也是杜撰了哄皇上高兴。”
怡良说:“这且不去管他,问题是皇上已经认为,英夷已经驯顺,以后不敢轻渡,所以才有请各省撤兵的说法。大人,你以为现在撤兵合适吗?”
林则徐说:“英夷还占据着定海,怎么可以轻率撤兵?再说夷情叵测,随时可以反复,现在正可加强海防,以绝英夷觊觎之心,撤兵岂不是向夷人示弱?”
怡良说:“上谕要求妥为办理,又该如何?”
林则徐说:“悦亭,你可以广州夷情叵测为由,不可遽撤,先撤两千如何?”
怡良说:“好,等我起草了复奏,再请大人指教。”
林则徐说:“悦亭,部文到来前,我还要履行总督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