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谦说:“要怎么着?我上奏皇上请林公坐镇镇海,至今还没有回音,上谕怎么说?”
刘韵珂一拍桌子说:“咳,真不明白朝廷这是怎么了。”
他一招手,随从把上谕递上来,他再交给林则徐——
道光二十一年五月初十日内阁奉上谕:
国家设立兵丁,勤加训练,所以严武备而戒不虞。总督有统辖之责,必应于平时认真督率将备,加意练习,使之有勇知方。一旦猝遇外侮,何患不破敌摧坚,立功奏凯。道光十二年,两广总督李鸿宾、广东提督刘荣庆,因办理军务,临事不能得力,平素毫无整顿,曾经遣戍。前任两广总督邓廷桢,履任多年,懈惰因循,不加整顿,所设排链,空费钱粮,全无实用。以至该省兵丁柔懦无能,诸多畏葸。虎门之役,竟有为夷匪买通者,思之殊堪痛恨。前任两广总督林则徐,经朕特给钦差大臣关防,办理广东事件,继复令其实授总督,全省军务,皆其统辖。既知兵丁染习甚深,便应多方训导,勤加练习,其于夷务亦当德威并用,控驭得宜,乃办理诸未妥协,深负委任。邓廷桢业经革职,林则徐着革去四品卿衔,均从重发往伊犁效力赎罪,即由各该处起解,以为废弛营务者戒。
林则徐看罢,真如当头一棒,立时有些发蒙;又似当头浇了一瓢冷水,一直凉到脊背。这太出乎意料了,赏四品卿衔的旨意颁下才两个多月,就又发配新疆?说是治军无方,于夷务控驭不得力,他革职已经七八个月了,怎么突然间又加重了处分?
裕谦看完上谕,惊呼道:“这是怎么说的?不行,这是断我臂膀,我得上折!”
林则徐连忙劝阻说:“裕帅,万万不可如此。圣意难违,你此时上奏,逆了龙麟,连你也搭进去,浙江还全靠你来主持呢!”
刘韵珂也连忙相劝。裕谦为林则徐不平、惋惜是真,但此时上奏为林则徐说话,他也只是说说而已。他说:“林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则徐说:“如果我猜得不错,大约朝廷对英夷的态度要起变化。”
裕谦说:“您的意思是说,朝廷又要抚夷?”
林则徐说:“我也是瞎猜。”
刘韵珂说:“有道理。历史上向来是朝廷要主抚,必然处置主战的大臣;要主战,往往会处分主抚大臣。”
裕谦说:“朝廷主剿这才多长时间,怎么又主抚?剿抚不定,适足坏事!”
两个人陪林则徐吃饭,还没吃完,给裕谦的四百里加急廷寄由南京追到了镇海——
军机大臣字寄钦差大臣两江总督裕谦等。五月十二日奉上谕:现在粤东夷船,业经退出虎门,情形恭顺。所调各路官兵,业已陆续撤回归伍。所有宝山、镇海等处调防各官兵,着该大臣体察情形,有可酌量裁撤之处,迅速奏闻请旨。将此由四百里谕令知之。
裕谦惊呼说:“还真让林公说准了,朝廷果然已经主抚,让撤兵呢。”
裕谦说:“别处要撤兵,我不管,浙江不能撤。海防刚刚有点眉目,匆匆撤兵,英夷来犯怎么办?再说,英夷早就放出话来,要北上寻衅。如果他们敢到浙江来,则是通商之后,有意侵犯,我只有严督镇将,激励兵民,水陆夹攻,务使片帆不回,以伸天讨。我要奏请皇上,所有江、浙两省调防官兵,应暂缓撤退。我今晚上就要起草奏稿。”
裕谦回住处起草奏稿,刘韵珂也告辞,好让林则徐收拾一下行装。林则徐本来计划第二天一早就起程,但消息传开,镇海士绅百姓都来为他送行,一直到十点多才登船溯甬江赴宁波,再沿姚江西去,到余姚溯江而南,到上虞通明坝弃舟登陆,到梁湖镇,再改乘红船,沿曹娥江顺流而下,而后改乘乌篷船前往杭州。
赶到杭州的时候,正是最暑热的时候,他决定在杭州稍事停留,等暑尽后起程。这时候,他被贬往新疆的消息已经传开,友人们纷纷给他写信劝慰,或者赠送有关新疆的书籍,供他参考。兵部尚书祈隽藻的父亲当年也曾经被贬谪新疆,赴疆途中,对沿途所见山川城堡、名胜古迹、人物风俗、少数民族情况等均一一作了记载,著成了《万里行程记》,同时还参与编撰了《伊犁总统事略》。祈隽藻从京城派人把家父的这两部书专程送来,供他参考。杭州友人纷纷为他留诗送别,结成《赠行诗册》,有的是劝慰,有的是为他鸣不平。其中有一首写道:
极边风雪惨孤臣,犹忆烟销粤海滨。
未肯和戎乖国体,只应长做出疆人。
的确,他被贬新疆,说到根本,是因为他一直对英国人持强硬立场,未肯“和戎”。友人的理解让他备感欣慰,也很受感动。他作诗答谢,感叹政治风云变幻不定,以及对国事的忧虑——
唱彻阳关万里秋,借书还为说三州。
几人绝域逢青眼,前途归程羡黑头。
不信玉门成畏道,欲倾珠海洗边愁。
临歧极目仍南望,蜃气连云正结楼。
惜别群公各感秋,酒痕襟上话杭州。
传书犬欲效黄耳,瞻屋乌难换白头。
相送莫贻临贺累,有心都寄夜郎愁。
追谈往事还西笑,多少羁臣出节楼。
阴历六月下旬,暑退伏尽,林则徐带着郑夫人、长子林汝舟夫妇以及三子林聪彝、四子林拱枢从杭州起程,拟由江苏、河南经陕西西安西行出关。七月初,到了苏州。苏州是江苏的省城,巡抚驻地。林则徐曾经在江苏当过布政使、巡抚,政声很好,他的名字可以说是妇孺皆知。听说他来了,大小官员士绅百姓都到码头迎接。苏州名士顾湘舟,是当地有名的收藏家,金石、图书收藏丰富,尤其是收藏了先贤像近千轴。他认为林则徐是当世伟人,请人专门为林则徐画像。
两个人已经六年没有见面了,有许多话要说,吃过饭后,林则徐邀魏源与他同住一屋,对榻夜谈。长子林汝舟侍候在侧,负责倒水潦茶。
两人首先说到的就是当前的局面,小小英夷,为什么能够如此猖獗。魏源说:“朝廷和战不定,刚刚备战,又要撤防,反复折腾,士气已泄,派赴的大臣又一味软弱,一误再误,以至英夷攻定海,割香港,视我大清版图如囊中之物。”
“这是重要原因,但不会是全部原因。默深,我想以你的智识,你肯定还有更深的想法。”林则徐说,“这些天我也在自省,目前朝野上下都把官军屡次失利归咎于几个奸臣,是否有失偏颇,或者说,是否视事太过于简单。一直有两件事情让我困惑:一是为什么好几位开始主战的大臣与英夷交手后变得顾虑重重甚至转而主抚。比如前钦差大臣伊莘农,未赴浙江前一心主剿,可到镇海不久就变了。再如杨通逵,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当年征战大漠,立功绝域,怎么一到广东参赞,就准许英夷通商,绝口不提剿字?我到浙江后,发现浙江提督余紫松、定海总兵葛鹏起,也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将,何以对一意主战的裕制军多有不满?二是虎门海防前后耗时数年,尤其是我到粤后,又一再添建炮台、增铸火炮、调拨兵丁,关提军又是以身许国、义薄云天的老将,何以坚持不到半天,就炮台易手、名将星沉?”
魏源说:“林公的疑问也正是我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