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拉芬泰问:“林公也赞同全部给回户承种吗?”
林则徐说:“是啊。我这几天也调查了回汉民户,汉民只有十余人,都不愿承种,除了交给回户,别无二法。”
札拉芬泰问:“那林公敢以此奏闻?”
“我没有上折的资格。”林则徐说,“但我会和小汀禀报布将军,极力赞同库车垦地完全给回。”
札拉芬泰说:“这可不合朝廷的意思。其实林公如果迎合朝廷的意思,是最省心省力。现在南疆各城,在朝廷面前碰了钉子,多数人已经抱着放弃的念头了。”
林则徐说:“那怎么行?屯田是实边良策,南疆屯垦好不容易有了目前局面,怎么能前功尽弃!有一是一,如实奏报朝廷,是我和布将军、小汀都拿定的主张。”
札拉芬泰起身,向林则徐拱手说:“林公处此境地,仍能一心为公,真令札某佩服。”
林则徐说:“我不过是按朝旨行事,上谕也是要求据实奏闻。”
两人又聊起造船造炮。新疆不必造船,但造炮却很有必要。新疆有铜矿,札拉芬泰希望开采铜矿用以铸炮。关于铸炮,林则徐有的是话题,两人一直谈到深夜。
次日早饭后起程赶回库车。晚饭后林则徐和札拉芬泰一起向全庆介绍勘察的情况,林则徐说:“我和南山的意思,应当维持原奏的意见,建议库车垦地全数交由回户承种。”
全庆说:“我没有异议。还请林公偏劳,起草个事略寄给布将军,由他出奏。朝廷担心完全给回户承种会有流弊,林公起稿子的时候,应当把必须给回的理由讲清楚。”
当天晚上,林则徐闭门谢客,起草文稿。文稿先简述勘察情况和结果,“全庆、林则徐于二月十五日行至库车,查该处可垦荒地在距城七十里之托伊伯尔底地方,当即会同往勘,逐段丈量。该地东西牵算各长二千三百六十丈,南北牵算各长一千八百七十五丈,核与原奏六万八千余亩之数有盈无绌,土脉腴润,易于发生。所引渭干河水,亦足资灌溉。”
接下来重点讲库车垦地无法招汉民承种的原因——
查屯田为自古安边良法,果能从内地移民就产,使之生聚日多,则各保田庐,即可永资捍卫,于边防大有裨益。因查库车一带现有贸易铺户籍隶内地者数十人,彼即牟利远来,何如授田为业?当将各户传齐,面加询问,有无携眷到此,能否领地认种,亦可辗转招农,具互保切结,粮不亏欠、户不逃亡拟即酌给地亩,令其商同禀复。随据回复,回疆距内地甚远,库车尤属褊小,非比伊犁、乌鲁木齐等处为关外户民众多之区,即比之喀喇沙尔亦更在千里而遥,虽有内地民人小本营生,只能只身到此,往来贩运,去住无常,若携眷则需费过多,力难襁负,而今蒙拨地给种,原为有利可图,但牛具、籽种及一切人工资本无从设措,若向内地转招农户,实系费无所出。且粮石必得出售,然后农民获利。奈回疆谷麦不能如内地之随处流通,现在库车回户有业者不用买粮,无业者又因穷苦不能买粮,即使多种多收,本地无可粜卖,若运赴远处售变,则卖价远不敌运脚之多,谷贱伤农,难免客民裹足。况新开之地贴近回庄,若民回一处并耕,尤恐事多纠葛,是以伊等不敢承种,亦难转招,只得据实禀复。
接下来又建议将垦地全部交给回户承种,并提议试种一年,暂不必征租——
又核原奏内称,回户生齿日繁,多无产业,游手好闲,易生事端,请给回户承种,系为因地制宜起见。查《回疆则例》内有入官地亩赏给回户耕种专条,如蒙天恩仍准赏给库车回户耕种,则是以回疆之产济回疆之人,仍由官为分派,随时约束稽查,似不至别有流弊,堪以仰副圣谕务期日久相安之至意。其应需牛具、籽种,均令回户自行备办,毋庸官为经理。新垦地亩产量无从估算,拟请试种一年,俟二十六年秋成后酌征租银。
次日一早,林则徐拿着稿子去与全庆商议,全庆一字未改,让林则徐附上一封信,由库车办事大臣衙门封发伊犁。
札拉芬泰立即安排人办理。办完后他陪两人一起吃过早饭,出北门西行,在城外数里早就安排人设好毡庐小坐而别。
再往前走,就是戈壁了。转而向北,行四十余里到了一个叫盐水沟的地方,土山壁立,似石非石,嶙峋陡峭,奇态万千。这里有卡房两间,札拉芬泰派人在这里准备了午饭。林则徐和全庆一行吃罢饭就起程,车在山峡中穿行,忽而一座深褐色的“巨厦”耸立面前,似有廊有柱,有塔有亭,有门有窗,间有小桥流水。忽而一架巨型的连绵“屏风”,通体呈赭红,而又缀以绛紫、桃红、青绿、浅灰、月白、深黛,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峰回路转,突然迎面而来一只“巨兽”,似昂首嘶吼,怒目、獠牙栩栩如生……山麓间多水,色黄而浊。
出了盐水沟向西,坡陀丛杂,沙石满途,全是戈壁。
两天后由河色尔军台往西,已经属阿克苏辖地,北面隐隐可见大雪覆盖的天山,南边却是勒塔格山。向前走,逐渐有田畴树木,到达拜城军台,已是一片沃野,绿柳葱茏。阿克苏办事大臣已经派人在这里准备好午饭。当地有回城,阿奇木伯克也来拜见。
继续沿着渭干河上游而行,沿途土地肥沃,道旁绿柳婆娑。过了察尔奇克台,转而向西南,进入山区,沿着峡谷一路下行,此处山体与盐水沟类似,几乎是寸草不生。两天后出了山区,土路平坦,又是田畴弥望。全庆病体未痊,几天山路奔波,精神头不好,因此走了六十里,就在栅木台住了下来。据说由此往北,就是越过冰岭去伊犁的近路,只是沿途要过雪山,只有夏季两个多月通行。
次日向西南行,土路平坦,两旁多田园、树木。行四十里到四十里园子,阿克苏的郡王爱玛特在此设毡帐迎谒。不过维吾尔族的郡王仍然归各城办事大臣管辖,非满蒙郡王可比,因此对全庆、林则徐执礼甚恭,他手下的人更是长跪迎接。全庆、林则徐与郡王稍作礼节**谈,继续西行,过河数道,下一土坡,就到阿克苏城了。从二月二十二日从库车起程,到二十七日上午到达阿克苏,五天半的时间行程七百余里。
阿克苏位于天山中脉南麓,因位居塔里木河上游而得名,维吾尔语的意思是“清澈的水”,因地形陡峭,水流湍急,浪花翻滚,水显白色,故有“白水”之称,因此又有“白水城”之称。办事大臣辑瑞带领回务章京、粮饷章京在城外迎接,将林则徐一行迎接到回城住处。回城行馆十分宽敞,结构与汉民屋宇迥异。房屋方形,墙是用黏土夯筑,室内墙上凿出壁龛,并饰以漂亮的花纹图案;房顶是平的,房前有很深的前廊,廊柱上也绘鲜艳的纹饰。
卸下行李,稍加安顿,林则徐和全庆一起去汉城回拜辑瑞。汉城与回城相连,不远即到,谈到午饭时回到住处,辑瑞已经安排人将午饭送来了。
阿克苏垦地在城南二百七十里,将来去叶尔羌时可以顺便勘察。阿克苏西北是乌什,也有垦地需要勘察,因此决定先赴乌什,然后返回阿克苏。
第二天早饭也是辑瑞备好送来。林则徐和全庆吃完饭就出城,辑瑞率属下送到汉城西门外。沿路水渠纵横,土地肥沃,渠上架有水磨,磨房内有妇女带着孩子碾米。走十里,过汤那哈克河,河水深及马腹,乘马车涉水而过。接下来所涉小河不可胜计,三四十里处,到了库玛拉克河,是塔里木河的支流,河水深处没过马腹。维吾尔官民数十人骑马列在两边,护送林则徐一行的马车通过。当天赶路八十余里,到达察哈拉克军台住宿,乌什办事大臣维禄派人在此备好晚饭。
次日一早刮起大风,林则徐一行吃过早饭继续西行,天气很冷,坐在车内需穿重裘。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水渠多不胜计。五十多里后,到了托什干河岸边。“托什干”维吾尔语的意思是兔子,因河两岸兔子多而得名。河水深处亦过马腹,与昨日过河一样,维吾尔官民乘马来护。涉水过河,维吾尔族官员在对岸设毡庐,备了茶水。喝茶交谈几句,继续西行三十余里,到了阿察塔克军台,俗名宴海。时已过午,天气很暖和,早已脱掉重裘,着单衣仍觉有些热。晚饭依然是乌什办事大臣维禄派人备好。
第二天早饭过后,继续西行,赶了八十余里,在二月的最后一天——二月三十日上午到达乌什城。路上,先是阿奇木伯克迎出三十余里,设毡庐备茶水;而后是乌什绿营驻守副将与办事大臣印房、粮饷章京迎出二十里。在城郊,办事大臣维禄设毡庐备茶水相迎。相谈片刻,陪同进城。
维禄介绍,乌什地方四面环山,往南不出十里就是阿尔塔格山,往北不出四十里就是天山,向有六山、三滩、一分田之说。乌什城依山而建,城西就是乌赤山,因山上建有韦驮殿,俗称韦陀山。他们从东门进城,东关内外,有关帝庙、玉皇阁、菩萨殿、山神殿、土地庙、财神庙、风神殿、城隍庙、魁星阁等,与内地城镇颇为相似。进了东门,印房章京、粮饷章京衙门都在这一带。
维禄也未带眷属,邀请全庆和林则徐一行住到他的署中。办事大臣衙署在城西北隅的乌赤山下,乌赤山的东麓一部分斜插进城,以山为墙。乌什城虽然不太大,但办事大臣衙署却颇有规模,进门后分作东西两院,后院墙外即醉柳园,北临城墙。维禄介绍说:“两位大人有所不知,乾隆年间平定准噶尔叛乱后,总理南疆事务的参赞大臣曾经有二十余年驻扎乌什,这里成为南疆各城总汇之地。这座城就是当时为参赞大臣所建,八旗、绿营都在此驻扎,衙署、军营、仓库俱全。城建好后纯庙(指乾隆皇帝)亲笔赐名‘永宁城’,道光八年才改为‘孚化城’,民间仍习惯称为永宁城。”
三月初一早晨,林则徐一行出城勘察荒地。乌什荒地在城东,不是太远。上午就丈量完了,统计共有十万三千余亩,比维禄原奏尚多两万余亩。这十余万亩地,是乾隆三十一年所设屯田,分为宝兴、充裕、丰盈三屯,当时设屯田绿营一千人。后来屯兵不断减少,目前仅存三百余名,因此大部分地亩都荒弃了。如今荒地复垦,水源不成问题,当年就是从毕底尔河及骆驼、巴什、柳树泉等引水,灌渠尚在,稍加疏浚就可复用。
下午回城,已经是晚饭时候。第二天吃过早饭,四个人商议乌什垦地的办理办法。维禄的原奏是将兵屯撤销,垦地全部交给回户承种,他当然还是坚持这一主张。
“屯兵大多不谙耕作,他们的办法无非就是私雇回民。禁止吧,恐怕误了种地,不禁吧,有名无实。乌什三面环山,地气寒冷,经常下冰雹,收成没把握,有时一年之亏,成数年拖累,屯兵也是叫苦不迭。这个样子,于屯田无利,于兵防也无益,垦地撂荒,而回户又无地可种,于兵、于民、于边防是三不利。所以屯务必须得改。”
林则徐说:“改屯兵为防兵,一心操防,对加强边防有利。只是屯兵变为防兵,开支不免增加。朝廷财力如今是捉襟见肘,一听增加支出就犯愁,这一条必须预先想到。”
维禄说:“这事粮饷上也有个测算。交给回户承种,按当地惯例交租,十万余亩可得租粮五千石。三百四十名屯兵,原来每年交粮两千七百余石,还要扣掉种子、牛料九百余石,实缴一千八百石。如果改为防兵,五千石扣除这三百四十名屯兵口粮及种子牛料,比原来实际可多得粮食三千余石,是不会增加支出的。”
全庆说:“这么算账也不错,可是,这五千多石能不能收得上来?回户到底愿不愿承种,这必须确保十拿九稳方才行得通。不然画饼充饥,到时候租不出去,朝廷追责,我们在座的诸位都难辞其咎。”
维禄说:“与阿奇木伯克商讨过,他拍着胸脯说,给领之地断不至抛荒拖欠,如不能安分务农,或私卖私租,他情甘坐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