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则徐说:“好,好,皇上圣明,起用了能征善战的果勇侯。皇上主剿的圣意已经再明确不过,爵相这时候应该醒醒了吧?”
怡良摇头说:“不然,爵相仍然不同意发布招抚汉奸的告示和烧毁英船、斩俘逆夷的赏格。”
林则徐问:“悦亭,你是什么打算?”
怡良说:“烧毁英船、斩俘逆夷,爵相担心刺激英夷,我只能从命。招抚汉奸纯粹是地方事情,我打算用巡抚关防,单衔发布招抚汉奸的告示。”
林则徐说:“好,汉奸一层,最为要著,今被勾去,遗患无穷。此事不能再拖,若等到英夷发难时就于事无补了。”
林则徐又与怡良谈乌涌的防务,建议添加木排,或在江底钉木桩。两人商议个把时辰,怡良才告辞。当天晚上,林则徐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更睡不着的是琦善。皇上派奕山为靖逆将军前来主持剿夷,那就意味着皇上已经对抚夷不感兴趣,奕山到达广州之日,便是他琦善失势之时。历史上朝廷主剿则必拿主和大臣开刀,自己离革职、查办已经不远了!
他是奉“抚夷”钦命而来,“抚夷”成功,便是他的功劳;“抚夷”无果他必受严遣,这是明摆着的事情。然而,“抚夷”的结果很让人沮丧,他到蛇头湾与义律会谈十几个小时,义律几乎是寸步不让!他说,与巴麦尊勋爵给他的训令相比,他已经做出诸多让步,增开通商口岸不提了、英国在通商口岸派驻官员不派了、军费不再要求赔偿了……最后勉强达成一个协议,由义律最后拿出一个草约文本,尽快签订盖章。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如果义律的草约不太过分,琦善打算与他议定,即使自己受革职甚至更严厉的处分,能避免一场战事,也就值了,也算他对得起“抚夷”的钦命。
琦善吃过早饭,就去高第街连阳盐务公所。一见面,林则徐就劝他发布赏格,发动广东百姓抗英。百姓赤手空拳,怎么抗英?琦善只皱眉头。两人话不投机,琦善发觉要说服固执的林则徐,完全是痴心妄想。两人谈了十几分钟,他就告辞了。
回到住处,义律修订的《善定事宜》送来了,琦善口干舌燥所作的辩驳,义律几乎一句也没有听进,他所提的条件如下:
一、英人前往广州贸易,按旧例领取牌照,准许自由出入。中国政府保证其生命财产安全。查无违禁品的英船主,无须具结。
二、两国官员公文平等往来。商人业务由商人自办,并按旧例向中国官宪具文。
三、中国皇帝批准将香港一岛给予英国国主,并准许中国船只去香港通商。
四、在华英人犯罪,由英、中两国官员共同审理,在香港服刑。在香港的中国人犯罪,引渡给中国,由中、英两国官员共同审理。
五、英船按旧例驶入黄埔。英商交纳行商费用以道光二十一年正月初一日(公元1841年1月23日)为准,不得再增。两国通商章程、税率等项,由中国行商3人和英国商人3人共同讨论拟定,由广东官府批准实施。中国行商3年内还清欠款,3年内取消行商制度。
六、今后英商携带违禁品入境,货物没收,人犯或由中国驱逐,或交英方处理。
七、条约由英全权代表和清钦差大臣盖印,然后由英国政府批准,再由清朝钦命大学士盖印。
这份善定事宜没有再提兵费赔偿,也未再提开放通商口岸,但琦善知道,这样的条约根本不可能获得皇上同意。如今,他只有一个字的办法:拖。他派鲍鹏去一趟香港,把约文退给义律,告诉他暂不签字,再予十天考虑。义律照会琦善,限于西历2月20日即正月二十九日前盖印了结,否则“必使再开衅端,不免仍复相战”。
琦善写了两个照会,一个仍然坚持只择香港一处给英人寄居,一个同意把香港全岛给英国人寄居。他对鲍鹏说:“你去的时候,告诉义律,我不是不办,实在是病得厉害,等我病好了,就立即与他盖章。你让他一定安心等等,如果现在滋扰炮台,我和他议定的事项也将化为乌有。如果义律态度好,那就还有望保持和平的局面,你就把给予全岛的照会给他,为了广东免于生灵涂炭,我什么罪名也可以担起来。如果义律态度不好,那就和平无望,即便给他香港全岛,委曲也难以求全,那你就只给他第一个照会。这件事情关系重大,你一定要上心,不要送错了。”
梁廷楠说:“林公放心好了,我立即联络广东士绅,上书督抚将军,劝说琦相出兵收回香港。”
鲍鹏从澳门回来,带回的消息很不好。义律态度非常凶横,说《善定事宜》一字不能改,琦善只有盖章而已。三天之内若不盖章,他就率军攻打虎门。鲍鹏还打听到,在澳门休假的英军军官,都已经取消假期,回到军舰上。
琦善问:“你给义律是哪个照会?”
鲍鹏说:“我看义律态度凶横,求和无望,按照爵相吩咐,我给的是只准择一处地方的照会。义律已经知道朝廷主剿的态度,他让我传话给爵相,中国正在增兵广东,显然没有和议的诚意,爵相称病,也不过是缓兵之计。他说,只能用大炮来说话了,中国人只听得懂炮声。”
琦善挥挥手,说:“你先下去休息,也许很快就要你再跑一趟。”
鲍鹏退出去了,何时需要他再跑一趟?琦善知道,这一趟恐怕没有了。在义律的章程上盖钦差大臣的关防,无论如何他没那份胆量,而且他更知道皇上是绝对不会批准这样的条件的。不盖章,到时还可以一辩,一盖,他卖国贼的身份就盖棺定论了!
但琦善的心里真的愿意盖这个章,因为他清楚,打下去,必然是更大的溃败,而义律的条件必然更加苛刻,损失也将更大。
当天晚上,琦善一人独饮,回想“抚夷”以来,真是恍如一梦。从英夷到达大沽口算起,恰好半年零十天;从他出任“抚夷”钦差大臣算起,四个月多三天,从他到达广州算起,只有两个月零七天。这些日子里,世事变迁,时移事异,他从对英夷的轻视主剿,到为英夷的坚船利炮所震撼而主抚,从天子促膝而谈炙手可热的钦差大臣,到如今屡受斥责并被广州人视为国贼,从满怀抚夷的信心到如今进退两难,真正是弹指一挥间!回想当初的意气风发,他后悔了,后悔不该把“抚夷”的差使揽下来。自古主和大臣从没好下场,自己当初也非常明白,可是为什么还要接下这个差使?怪只怪自己功名心太盛,怪只怪自己太把“道光四大能臣”的名头当回事!追根溯源,从林则徐奉为禁烟钦差起,自己就心有不甘,一直在寻机会与他一争高下。如今倒好,曾经的林钦差被革职,自己这个“抚夷”钦差也离革职不远了,不,恐怕比革职还要糟!
自己错了吗?奉旨“抚夷”,没错!不顾广州人的误会与义律谈,也没错!避免与英夷撕破脸皮,避免主剿带来更大的损失,更是没错!可惜,众人皆醉我独醒,京城里的皇上不知道中英之间的差距有多大,不能理解他琦善;广州人与英夷朝夕相处,竟然也看不透英夷的实力有多强,只知道跟着姓林的要打要杀!不,其实他们许多人知道打的结果,只是他们不愿让人骂,又不愿负责,顺风打旗,喊几声打打打,以表示他们爱国而已……
听得客厅里传来“哗啦”一声响,是酒杯或者碗盘摔碎的声音,站在门口的武巡捕想进屋看看,但抬了抬腿,没敢。爵相这几天心情不好,谁也不敢去触霉头。
第二天醒来,琦善感到后脑勺像被人踢了一脚,麻木而又隐隐作痛。这时候,白含章匆匆忙忙跑来说:“爵相,广东名绅带着人堵了督署大门,要向您递书。”
琦善知道林则徐与广东士绅联系极广,关系密切,不想可知,必是林则徐鼓动他们递书请战。他吩咐白含章,把他们的上呈收下,让他们回去等信。
白含章“嗻”一声,跑出去,很快跑回来,把他们的上书呈上来。上书的抬头是“敬呈广州将军督抚”,先述英夷贩卖鸦片之罪恶,再述英夷兵舰到中国后之嚣张,“英夷逞逆,为情理所难容,而将弁被戕,实人神所共愤。既造鸦片,久毒害我人民;复纵狼贪,遽潜图我岛岸。”然后说英夷占据香港的后果,“不独包藏祸心,抑显著恶状。即定海已作前车之鉴,则香港当为先事之防。盈天之地,莫非版章所存;一丸之泥,难等珠厓之弃。倘或聚徒蚁穴,窥近虎门,将水陆大费张罗,斯省会岂能安枕?”最后述广东绅民无不同仇敌忾,“白叟黄童,群思敌忾;耕氓贩竖,共切同仇”,吁请将军督抚“为国宣猷,彰天伐之明威,禁暴锄强,顺舆情以挞伐”。
琦善看罢,听到门外还在吵吵嚷嚷,问白含章:“怎么回事?”
白含章说:“外面的人不肯走,非要面见爵相,听到答复不可。我听门政上说,这些人都是广州城里有功名的人,还有一个是从东莞县茶山村赶来的,姓邓,据说他们家四世举人,他父亲当过礼部侍郎,上书就是他写的,这些人在广东影响很大……”
琦善想了想说:“那好,你就请那姓邓的几个人进来,我会会他们。”
一会儿五六个人进来了,为首的一个六十余岁,须发皆白,拱手至礼:“老朽邓淳见过爵相。”
琦善还礼,把他们让进西花厅,耐心听完他们的意见——就是上呈里的意思,无非让他备战,收回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