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彰阿继续奏道:“黄爵滋所奏,限期不能戒吸者,一律论死,二十五位督抚将军,只有六人附赞。其他一十九人,均不赞同。”
“大家以为,可以加重吸食者罪名,但不致论死。不少督抚认为,圣朝宽大,不事峻法严刑。”穆彰阿说,“督抚将军们无不赞同严禁鸦片,但严禁的办法各有意见。山西巡抚申启贤认为,黄爵滋所奏不为无见,但惜其未审情势而过用峻法,惜其治流而不治其源。他提出应当力禁海洋载运,以塞来源,重惩官署吸食,以示准则,严开馆之条,不令煽诱,加兴贩之罪,俾免流传。山东巡抚经额布认为,查禁鸦片,关键在惩奸民之兴贩,严海关之禁令,舍此二端,别无良法。吉林将军祥康认为,食烟者死,不免矫枉过甚,禁绝鸦片,首在力绝来源。”
“反对重治吸食的大臣不少啊。”道光皇帝问,“邓廷桢呢?他是两广总督,他最了解鸦片走私的实情,他是什么意见?”
穆彰阿奏道:“他也反对只重治吸食者。他认为,把鸦片之弊,尽归于吸食者没有道理,尤其反对逾期论死的主张,如果这样实行,恐怕会诛不胜诛。”
道光问:“那他打算怎么禁?”
穆彰阿奏道:“邓廷桢的办法是严拿囤贩窑口及揽载之快蟹舢板,绝其出入,以清贩运之源。对这些人,他认为应当绞决而财产入官。对走私鸦片的洋人商船,应驱离伶仃洋面。”
道光皱皱眉头说:“把洋人驱离,是应当的,可是要提醒他,不要引起边衅。”
穆彰阿奏道:“奴才回头就把旨意四百里加紧寄他。”
近来道光对邓廷桢似不满意,他又问:“琦善呢?他什么意见?”
穆彰阿奏道:“琦善的意思,循流溯源,交通外夷、囤贩鸦片者为首恶,人数并不多,主要集中在广东一省;而吸食者众,散居各省。如果只重治吸食,是不治其少,而治其多;如果将吸食者论死,那么囤贩者又该如何论罪?”
“有道理,囤贩者罪不可恕,似乎比吸食者更当从严治罪。”道光点点头,又转头问潘世恩,“潘师傅,你怎么看?”潘世恩已经七十,道光尊老敬贤,因此不直呼其名。
潘世恩有些耳背,勉强知道道光是问他的意见,说:“鸦片当禁,无一人反对,只是禁的办法各有不同。老臣以为,必定源流并治,如果只重治吸食,似有不妥。”
道光点点头,再问以理财著称的王鼎。王鼎说:“鸦片当禁,且必须严禁,不然正如林则徐所言,不出数年,几无用兵之饷。严禁从哪里入手?大部分督抚将军赞同严禁海口,臣也附赞。但是有一条皇上必须首先想到,就是一旦严禁海口,势必影响海关税收,如果中西罢市,海关税收将会大打折扣。但只要朝廷下定决心,咬牙挺过这一关,暂时损失点海关税银,将来遏制了白银外流,算总账、算长远账是有利于朝廷的。”
王鼎说:“臣听说夷商十有八九贩卖鸦片,如果严禁鸦片,正常贸易势必大受影响,这一点,还请皇上特别留意。”
广州有天子南库之称,一则有粤海关,二则有十三行,粤海关一年一百多万两的税银之外,朝廷年年都有勒派,三节两敬,万寿千秋,海关也都有为数甚巨的报效。这些银子,大都来自鸦片商的贿赂,大家心知肚明。道光节俭到吝啬的程度,不能不特别顾惜这笔收入。他心里像被咬了一口,但脸上还要表现得不在乎,说:“如果能够禁住白银外流,以一百余万两换来两三千万两,朕何乐而不为!”
穆彰阿说:“只要皇上严谕一下,君臣上下一心,不愁禁不了鸦片。这一个多月来,各省严禁鸦片,收效十分可观。”
的确,这一个多月来,各省不时有查获鸦片的奏报飞递而来,八月十七日,林则徐奏报湖北缴烟一万二千余两;八月二十一日,琦善奏报拿获烟土一万六千余两,人犯十一名;九月初六,山东巡抚经额布奏报在荣成洋面搜获烟土一万三千四百余两;九月十六日,江苏苏州府地面搜获烟土六千余两;九月十七日,两广总督邓廷桢报,捣毁窑口六个,抓获贩烟团伙首犯何老近,查获烟土一万四千余两……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不过是九牛一毛,每年广州进口鸦片数万箱,那就是几千万两!大家其实都在做样子,如果认真严禁,何止区区几万两。但许乃济“弛禁”鸦片的奏折已经上了两年多,朝廷至今对此不置可否。其实谁都明白,许乃济的弛禁,无异于不禁。既然皇帝没有拿定主意,大家何必当出头鸟?乐得观望。
现在是阴历九月下旬,京城已经很冷,而养心殿西暖阁还没有升起炭火。以节俭为先的道光没有下令,谁又敢自做主张?潘世恩和王鼎都是七十上下的老人,最先受不了,冻得抖抖索索,还不敢吭声。潘世恩只怕君臣议而不决,因此越班提议说:“臣等在军机处已经议过,穆中堂的提议大家都极赞同。”
道光转头问穆彰阿:“你们是什么意思?”
穆彰阿奏道:“奴才等认为,鸦片之来,皆由海口内地奸民与夷匪私相交易,加以弁兵纵容,受财护送,毫无顾忌,肆意畅行,痼习日深。奴才等就黄爵滋原奏及各大臣奏折,参互考订,认为明刑所以弼教,立法贵乎因时,鸦片之禁,行之经年,果能及早查拏,何至流毒如今日之甚?原因尽在大小臣工,视为具文,不肯认真查办,遂至泄沓应付,习惯成自然。奴才等以为,如今非雷厉风行,不足以震聋启聩。海贩窑口,实为祸首罪魁,必应一律从严,分别论死,方足以破奸徒之胆,而昭情法之平。巡海弁兵,假公济私,内地奸商,辗转销售,以致开设烟馆,引类呼朋,堕其术者,无不形同鬼蜮,倾家**产,对弁兵、奸商,必当重治其罪。至吸食者,广为劝谕,逾期不能禁绝者,则课以重罪。如此,则源可塞,流可清。”
穆彰阿说:“这需要奴才等详酌章程。奴才们有所瞻顾,重治吸食,说易行难,吸食者隐于千家万户,只怕胥吏巡捕以此为借口,开了扰民索贿的恶例。总之,即使加罪,似应比兴贩设馆者为轻方合乎情理。”
道光说:“好,你们尽快拿个章程出来,到时候再议。”
早朝终于散了,出了门,外面寒气逼人,大家都打个哆嗦。穆彰阿对潘世恩和王鼎说:“天说冷就冷了,您二老可得穿得厚一点。皇上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让升火呢。”又对资格最浅的军机文庆说,“孔修,你先走一步,让他们备点点心垫巴垫巴,还备壶酒,让大家暖暖身。”
军机处在养心殿南,乾清门西,紧挨着内廷的西门隆宗门。穆彰阿一行出养心门往东,然后折往南,出内右门,往西一拐,就是军机处。军机处之设,始于雍正七年。此前朝廷大政秉于内阁,内阁办事的地方在太和门外,也就是俗称的外朝。雍正七年西北用兵,雍正以外朝事机不密为由,在隆宗门内,设军机房,选内阁中缜密者入内办事。西北用兵结束,军机房并未裁撤,反而事权逐步加重,到乾隆年间,已经是军政要务无所不掌,成为大清事实上的权力中心,而内阁成为可有可无的机构,内阁大学士也成了荣誉性的职衔。
军机处虽然是权要机关,但是一直属临时机构,军机大臣都是兼职,从大学士、部院大臣、各部侍郎中选,有时候督抚也可由皇帝特旨入值军机。军机处事涉机密,关防极严,外人不得擅入。军机处内的听差都是十五岁以下不识字的太监,具体办事的则为满汉章京。章京三十六人,昼夜分班值守,因此有自己的小厨房。文庆提前回到军机处张罗,等穆彰阿一行回到军机处不久时,几样热菜和几壶酒已经摆好。
军机无小事,当值是不敢喝酒的。穆彰阿对潘世恩说:“潘相,今天天太冷,咱们抿一口暖暖身子,不算破例吧?”
众人都应和说:“不破例,不破例。再说,喝一口暖暖身子,不敢多喝。”
这样互相提醒着,一壶酒很快就喝下去了。
军机一班人算得上融洽。从前曹振镛领班,汉军机占优势,但曹振镛为人极圆滑,军机中并没有明显的满汉之争。穆彰阿当上领班不过两年,还不到专权的时候,何况汉军机之首潘世恩是他的老师。五个军机大臣围拢着悄悄偷酒取暖,倒显得一派融洽。
几杯酒下肚,暖和了不少。几个人正打算散值,太监前来传旨,皇上召见。
“出了什么事?”穆彰阿有些紧张,“刚出来又叫起,这种时候不多。”
的确不多。当年平定张格尔时,军情瞬息万变,一天叫起数次是常见,如今并无兵戈战事,那又是什么大事呢?
太监说:“不要紧,您老说话时离万岁稍远一步准没事。”
太监打起帘子,五位军机大臣再次进了西暖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