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和场合,旧事重提,其中隐藏着令人齿冷的杀机。窦婴深知这位姑母对违背自己意志的行为向来是置之死地而后快,况且多年来,她一直对刘武没有被立为储君而耿耿于怀。赵绾事发,不过是为她的发泄提供了一个契机而已。
新制刚刚开始,匈奴还在磨刀霍霍,凿空西域还没有取得任何效果,还田于民已在宇内获得百姓拥护,决不能中途搁浅。窦婴心潮难平,思绪万千,上前一步道:“太皇太后,臣有话要说。”
“你推波助澜,助纣为虐,还有何话可说?”
“臣以为皇上自登基以来,心系社稷,国势日盛,物阜民丰,百姓安乐。至于儒学立国,那是顺天应时之举。连老子也以为,‘万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天下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怎么能与新垣平相提并论呢?至于赵绾,臣认为是奸人诬陷,就算果有其事,也是罪在赵绾,太皇太后因此而迁怒于皇上,只能让忠良寒心,奸佞快意。”
窦婴还要继续说下去,却被太皇太后厉声喝住:“住口!哀家不想听你信口雌黄。皇上有今日,都是你等蛊惑的,哀家正要问你罪呢!”
窦婴毫无惧色,继续道:“臣自入朝以来,数起数落,今日臣之所奏,乃为大汉兴盛计,太皇太后雅量,就该准臣所奏。纵然九死,臣亦无悔。”
窦婴的勇气深深地感染了田蚡和严助,他们纷纷出列,聚集在刘彻周围,为皇上辩解。一时间,大殿里启奏之声此起彼伏,形成对峙僵局。
“反了!反了!”太皇太后血气上涌,脸色煞白,转而责备许昌、石建兄弟以及庄青翟等,“你等都哑巴了?平日你等一个个在哀家耳边喋喋不休,怎么今日一个个都不说话了?你等总自诩为大汉忠臣,如今面对国家大计,如何倒退缩了?”
经太皇太后的点拨,这一干人等纷纷指责窦婴目无尊长,狂放不羁。窦婴对此不屑一辩,报以轻蔑的冷笑:“你等檐下燕雀,焉知鸿鹄之志;你等尸位素餐,岂能当得大任;你等不学无术,岂配与本官谈论治道;你等内心阴暗,岂敢妄称大汉忠臣?”
石庆口拙,情急之间,传令禁卫将窦婴等人拿下,却被田蚡怒斥而退。田蚡道:“你非中尉,有何资格对禁卫下令?又非廷尉,又有何理由拘拿朝廷重臣?”噎得石庆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一直沉默的许昌说话了。
“太尉所言极是,石大人确实没有资格调动禁卫。”说到此处,许昌转而面对太皇太后,“然臣一直在府上养病,对朝廷近来发生的事情不甚了解。不过,今日依臣之所见,以为皇上没有错,错在窦大人、田大人等。太皇太后乃三朝国母,万民敬仰,各位大人竟敢当面顶撞,难道就不怕担僭越之罪么?民无尊卑,国无上下,何谓国乎?”
“皇上乃圣明之君,大汉兴亡系于陛下一身。太皇太后乃先帝之母,皇上之祖,一切所为都是为了皇上,还望皇上明察。臣以为,赵绾自缢,绝非偶然,必与各位大人脱不开干系。臣请皇上严查此事,整顿朝纲。”许昌这一番话使大殿里的气氛稍有缓和,也为太皇太后打破僵局提供了一个契机。
太皇太后这个虽然白发满鬓,却依然把江山紧紧地拥抱在怀中的女人,借着赵绾事件,又一次表现了她不可抗拒的威严。
当许昌提出整顿朝纲的动议时,她以不容商议的决然和果断再度干预了朝政,喝道:“包桑!宣读哀家懿旨。”
当石建把早已拟好的懿旨递到包桑手中时,他以迟疑的目光看了看刘彻和王娡,这迟滞顿时引起太皇太后的不满,不耐烦道:“你还迟疑什么,快宣呀!”
“皇上,奴才……”
“念吧!”刘彻背过身去。
太皇太后懿旨:查丞相窦婴、太尉田蚡、御史大夫赵绾,不思勤政,惑乱人心,撼我国基。着即免去窦婴、田蚡之职;御史大夫赵绾,诋毁太皇太后,肆意侵占民田,罪在不赦。因其畏罪自缢,着廷尉府严肃查办,诛其三族。柏至侯许昌,温厚宽仁,着即任丞相;两千石石建任郎中令,石庆为内史,参知政事;代郡太守庄青翟查办赵绾一案有功,着即任御史大夫。以往所行明堂诸事皆废,太常寺之儒学典籍悉数封存,以《鸿烈》教化吏民。
“皇上还有话说么?”太皇太后冷漠地问道。
“祖母!您不能这样。丞相、太尉何罪之有?祖母为何要如此对他们呢?难道朕只是一个摆设么?若是这样,祖母何需如此大动干戈呢?一道懿旨,朕将皇位交出去得了。”刘彻说着,就摘下冠冕,交给包桑,然后朝外走去。
王娡一把把他拉住,厉声斥责道:“皇上不可无礼!”
“母后放手,孩儿从此就做个闲云野鹤罢了。”
“放肆!跪下!”太后怒不可遏地把刘彻按倒在地,眼里充满了泪水。
“都是臣妾之错,望母后息雷霆之怒,饶恕皇上的不敬之罪。臣妾回宫后,当与皇上一起面壁思过。”
“那么,太后对朝事如何安排呢?”
“谨遵母后懿旨。”
“母后!国之兴衰,岂可如此?”刘彻的声音在大殿内久久徘徊。
王朝的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许昌、石建等人在早朝之前,就把在朝廷所提的动议事先征询太皇太后的意见。每当刘彻否定他们的奏章时,他们总是抬出太皇太后,这让刘彻十分无奈。
在这些日子里,刘彻十分感谢韩嫣和包桑,他们不离左右地陪伴着他。尤其是韩嫣,总是寻找各种机会为他排解烦恼,劝慰他放开心怀。
有一天夜里,两人合榻而卧。已是子夜,但刘彻仍然不能入睡,一想起建元以来的变故,他就禁不住气郁心结,对韩嫣道:“朕近日读史,忽然觉得这个‘孝’字,有时乃国之柱石,有时又不免成为桎梏。譬如秦昭王,可谓是一代雄主,却处处受制于其母宣太后;秦始皇虎视六国,却对其母无能为力。朕眼下的境况,与他们何异?朕在想,这个‘孝’字该怎么解?究竟怎样才算‘孝’呢?”
韩嫣答道:“皇上思虑深矣。不过依臣看来,太皇太后此举乃回光返照。当年宣太后是这样,我朝吕太后也是这样。大凡人到了晚年,都会表现出不可思议的固执。可皇上怕什么呢?属于您的日子还长着呢!太皇太后此次虽然免掉丞相、太尉,却对皇上没有触动,此乃陛下人心所向,太皇太后也有所顾忌。”
刘彻点了点头道:“爱卿是说她怕伤及了皇后?”
“皇上圣明。皇后毕竟是太主的女儿。眼下皇上一定要善待太主,她的每一句话都会对太皇太后产生强烈影响。”
刘彻听了吃惊地问道:“你这些道理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韩嫣笑道:“臣当初陪皇上在思贤苑中读书时,卫太傅就曾不止一次地讲过。臣近日翻阅史籍,大致如此。”
说到卫绾,这又引起了刘彻不尽的思念,叹道:“卫太傅当初就曾劝告朕,凡事不可操之过急,现在回想起来,倒是至理啊!”
“卫大人归乡养老,可仍心系朝廷,皇上有时间不妨到他那里去走走。”
刘彻又想起那个耳背的申公,问道:“申公不知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