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菜园子
谢倩霓
先是做梦,老是做相同的梦。梦见自己东张西望地在路上走着,然后就看见了一片菜园子,菜园子里总是有一样东西是挂了果的,要不茄子,要不辣椒,要不呢就是黄瓜或豆角,它们绿油油红彤彤紫莹莹地挂在那里**着你。我心里手里都痒痒的,特别想采摘它们,于是就进到菜园子里去了。因为知道园子不是自己的,采摘的时候就心慌意乱,老是在心里想着:这样做是不对的啊,这是别人的东西啊,可是我真的很想摘啊,我摘了也不要,我直接还给人家总可以吧……
醒来后,一颗心还在怦怦乱跳。
我从来没有好好地研究过梦,不过我确信,有一种不断重复的梦一定是来源于童年生活中过于深刻的记忆。
比如这个菜园子。
小时候,家里一直是有菜园子的,不大,但因为父亲的勤劳,种出来的菜总是又肥又大,足够供应家里平日吃的蔬菜量了。菜园子是学校分的,每位教师都有一块,这应当是给清贫的乡村中学教师提供的特殊福利吧。而因为我的父母是双职工,我们家分到的菜地就比别人大,位置也好,正正好好挨着一片小水塘。
父亲书教得好,他教语文,也教政治。据说每年高考,语文的作文题和政治的最后一道大题他都能抓个八九不离十,所以在我们那一带很有点名气。不过那时我离高考还太远,所以没有感觉,我只是特别喜欢跟着父亲一起到菜园子里去。
事实是,从每年开春的翻地挖土开始,父亲就一直带着我们姐妹参加菜园子劳动。
翻地挖土是一件很累人的活。在我们老家,挖土用的是锄头,全靠手臂一锄头锄下去的力量把一块块土挖起来。长大后我才见识到还有一种挖土工具叫铁锹,可以插在土里,用脚踩下去,借助身体的重量把土块挖起来。
每次要翻地了,父亲就带上我和妹妹,他自己用一把大锄头,我和妹妹轮流用一把小一点的锄头。父亲这个时候一点也不像一个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了,他就像一个正宗的老农一样,呸呸两口往手掌心里吐唾沫,然后要我和妹妹也跟着他学,他说这样手掌就能牢牢地抓住锄头柄,不容易磨破手掌,挖起土来也可以轻松不少。可是我和妹妹相互看一看,谁都不肯这么干。父亲哈哈一笑,也就算了。
父亲指给我们一块地后就不管我们了,他自己埋头苦干起来。我学着父亲的样子,高高地举起锄头,狠狠地咬进土里,然后使劲往回拉,企图将板结在一起的土块拉出来。可是锄头一点也不听我的话,它只浅浅地咬到一小口土块;咬到的土块呢也不听我的话,我哼味哼味费半天劲也拉不动它。锄了没两下子,我的胳膊已经酸胀得不成样子,手掌心里也热辣辣地疼起来。于是妹妹接着上阵,她是一个比我更娇的娇小姐,看她那花拳绣腿,她哪里是在挖土呢,她简直就是在跟泥土友好地做游戏呢。
父亲挖好了一块地,又挖好了一块地,回过头来看我们,咳,我们还只挖了小半块地呢。
不用担心父亲会骂我们,他从来没骂过我们。“唉唉,你们这做的什么事呀!女孩子家,就是没力气!”他一边说,一边走到我们那块地的另一头,挥舞大锄,三两下就锄到了我们跟前。这个时候我跟妹妹也不甘示弱,我们四只手一起把着锄头柄,一起举起锄头,一起落下去,非常卖力地想要在最后时刻证明“女孩子家也是有力气的”。
我们家没有男孩子,同为乡村教书先生的妈妈给父亲生了一堆女孩子。我们知道父亲心里是很想要一个男孩子的,不过他从来没说过,也从来没在我们这一堆女孩子面前流露过任何失落感。我们每一个人都感觉自己是父亲宠爱的小公主,虽然我们要干很多活。
翻过地以后,就是撒菜籽了。这个活儿我很爱干。总是在初春的天气,刚刚下过一点细细密密的小雨,空气里有新鲜泥土的气味,和刚刚钻出泥土的小青草小野花的香味。我和妹妹高高兴兴地提着一个小竹篮子,小竹篮子里面有若干个小纸包,里面包着各种菜籽,还有两把小钩锄,跟在父亲身后朝菜园子走去。父亲这个时候全身都是放松的,他背着双手,踱着他那独具特色的外八字的步子,有时嘴里还哼唱点不知什么小调,很享受地走在我们姐妹俩的前面。
刚刚新翻的泥土在细细密密春雨的滋润下闪着一片黑黝黝的光,好像正在迫不及待地**着我们朝它敞开的肚皮上播撒种子。在父亲的指点下,我和妹妹将黑色的褐色的红色的白色的各种小菜籽均匀地播撒在泥土上,然后用小钩锄刨一层薄薄的泥土将它们盖住。丝瓜、南瓜、苦瓜、豆角等种子就不能这样乱撒了,它们个头比较大,对待它们得更礼貌一点儿。我们就先挖好一个个浅浅的小坑,将它们好好地放进小坑里,然后再用泥土盖上。
等待种子发芽的日子焦灼得要人命。一天去看,什么也没有;两天去看,什么也没有;三天去看,还是什么也没有。不去看了,真是烦人,把它们通通忘了吧。然后,有一天突然想起来了,飞快地跑过去,一看,呀,菜园子里的那一块块方方正正的土地上,这里,那里,已经冒出来一丛又一丛青嫩嫩、水灵灵的小苗儿了!
天气一天一天热起来,苗儿一天一天大起来。辣椒茄子开始开花了,丝瓜南瓜开始爬藤了。这个时候,我们的苦活儿来啦——我们得去抬粪给菜地施肥了!
抬粪的活不仅是我和妹妹得干,两个已经读中学的姐姐也得干。我们分两组,一起工作。
我们的乡村中学里养了好几头肥猪,肥猪的大便小便是极好的肥料。父亲从管猪的师傅处讨来钥匙,打开猪厕所的门,用一个长柄大木勺,一勺一勺往两只粪桶里舀粪便,我和妹妹抬的粪桶他会舀浅一点,两个姐姐抬的粪桶则舀得满一些。不知是不是因为猪只吃草食的缘故,猪的粪便并不算臭,只是有一点类似食物变质后的怪味道。我们姐妹四个一前一后抬着两桶粪,干劲十足地朝菜地里走去。那个时候,不知扛着长柄大木勺跟在我们身后的父亲会是什么心情?会遗憾腰背不好的自己没有一个能帮他干活的儿子,还是自豪自己拥有这么几个如花似玉又勤劳肯干的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