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朱高炽神色一黯。金忠要回南京的事他早已知晓,只是此刻亲耳听其说出,一时间仍有股说不出的落寞。
金忠是去年九月回的北平。当时大局已定,永乐遂履行诺言,大封靖难功臣。金忠在军中参赞多年,居功至伟,这封官的事自然少不了他。本来,论对靖难的贡献,金忠完全当得起一个爵位。不过自太祖大封开国功臣以后,大明便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无斩将破敌大功者不得封爵。金忠是文臣,虽有随军出征,但只负责运筹谋划,因此虽然功大,却终究也没有像丘福、朱能那些武将一般受得爵位。
不过,永乐也没有亏待这位劳苦功高的军师。在大封武将之时,金忠也由正五品的燕府长史擢为正三品的工部右侍郎。金忠并未到工部当值,而是被直接派回北平,协助仍在北平留守的朱高炽。现在刚过了不到一年,永乐又一道敕旨将金忠召回南京。奇怪的是,此道圣旨中永乐命其尽快返京,但用意却只字未提。乍接到这样一道奇怪敕旨,饶是金忠聪明绝顶,一时间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也不敢有丝毫耽搁,便赶紧交接了手中事务,即日就要启程。
对金忠的突然离开,朱高炽心中其实十分不愿。一来,他与金忠师徒情深;二来,如今的他急需金忠这样一位智谋无双,又与自己情深义厚的师父从旁襄赞。
朱高炽眼下的处境并不好,作为太祖亲封的燕藩世子,当今天子的嫡长子,从礼法上说,他是东宫的不二人选。可是父皇登基已有一年,母亲也正式册封为后,可他的身份却仍是个不尴不尬的皇长子!自靖难成功以来,他日盼月盼,指望一道旨意召他回京。可父皇一直以北京为北方重镇、天子行在,需皇子坐镇为由,让他继续留守。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今年以来,朝中文武大臣乃至周王已连上三道奏疏,请天子早立太子、以定国本,可父皇却一直敷衍搪塞,就是拖着不办。尤其令他惶恐的是,父皇在回应大臣的敕旨里竟还有“长子智识未广,德业未进,储贰之位,岂当遽承”的话。什么叫“智识未广”?什么叫“德业未进”?说白了就一句话,自己不合父皇心意。每念及此,朱高炽莫不胆战心惊。现在,连唯一可以倚重的金忠也要离开,他伤感之余,对前途也更生一股悲凉之感。
朱高炽的心结,金忠心知肚明。今日前来,他也有一肚子的话要和这位学生说。待王景弘将茶煮好奉上,金忠一挥手,内官都人们便蹑手蹑脚地退到山下,他便将身子往朱高炽这边凑了凑,轻声道:“臣冒昧,敢问殿下心意究竟如何?”
朱高炽正在端茶,闻言右手顿时一抖,滚烫的茶水从杯中溅洒到手上,引来一阵钻心的疼。他掏出手帕,将水渍擦了,强忍着痛干笑道:“先生此言何意?”
“眼下并无他人,您又何必讳言?如今储贰之位空悬,殿下身为嫡长子迟迟不能继位,莫非您对此真无意乎?”金忠紧逼着道。
朱高炽一阵默然。一直以来,他与金忠对这夺储之事都是心意相通,但像今日这么直白倒是第一次。而他也明白,这是最后一次与金忠当面密谈,接下来这位师父就要回京履职,再见面时,东宫之事恐就成定局了,故其才会捅破这层窗户纸。
虽然明白金忠是要自己表态,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本来,对这太子宝座他于情于理都是当仁不让,可眼下的形势,父皇却对他多有不满,反而宠爱次子朱高煦。朱高煦能征善战,靖难中又屡立大功,这些都是自己比不了的。何况朱高煦久在军旅,与武将们关系甚笃,可以轻易获得那些燕藩旧将们的支持。父皇的江山是靠武力打下来的,有这样一个武功赫赫又深受燕藩旧将拥戴的二弟在,他虽然占据名分大义,但也没有多少把握。于是,朱高炽一声苦笑摇头道:“天意难测,如之奈何?随波逐流,由着他去吧!”
金忠万没想到,朱高炽竟是这个态度,一时有些发急:“殿下岂能这般想?正所谓事在人为,岂能稍有挫折便听天由命?再说了,何为天意?立嫡立长,这才是千古不变之天意!殿下身居嫡长之位,本就已天命在手,又何来难测之说?”
闻言,朱高炽一阵默然。金忠知道,朱高炽虽然心地仁慈,但有时懦弱了些,尤其是在面对他那个威武盖世的父皇时。不过金忠也明白,相比那个粗暴鲁莽、不可一世的朱高煦,眼前这位大殿下无疑更适合做一国之君,这也是他鼎力支持的原因之一。
眼见朱高炽不语,金忠遂冷笑一声道:“若臣所料不差,殿下如此犹疑,八成是担心争储不成,反招祸患,故存了退避三舍,以免其祸的念想。不知臣所言可是?”
被金忠说破心思,朱高炽的脸顿时一红,尴尬一笑道:“先生果然好眼力。我是想兄弟阋墙,既伤亲情,又祸国家。父皇既然中意二弟,那我去位让贤也未尝不可。昔泰伯让位于季历,方有七百年姬周。我若能效法先贤,倒也不失为一千古美谈。何况储贰之位事关国本,我身体孱弱,贸然窃此重器,恐亦非好事,不若仅为一闲散亲王,逍遥一生,也无不可。”
“糊涂!”话音一落,金忠却勃然大怒,当即拍案而起。朱高炽从未见他这般态度,惊讶之余顿时也张大了嘴巴。
“殿下之言有三大谬!”金忠大声道,“其一,殿下说皇上中意高阳王,臣不知此言从何而来。陛下虽未许立您为太子,可也未说要立高阳王。四个月前,陛下还下旨命高阳王赴开平备边,若其果真属意高阳王,又岂会在此时命其离京?”
朱高炽浑身一震——对啊,父皇如果要立二弟,自当会留其在京网罗势力,又岂会将他打发到开平那个塞外孤城去?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由一动。
“第二,殿下说愿效法泰伯避位让贤,可高阳王果真为贤乎?”金忠深吸了口气冷冷道,“高阳王自小顽劣,此在燕藩时便人所共知。长大以后,其又混迹于行伍,不读经书。像此等人为将尚可,于治国安邦却一窍不通,使其位居东宫,将来继承大统,岂是国家之福?”
“先生这话偏激了吧。二弟读书虽然差些,但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何况父皇在藩邸时常说二弟似他。以父王之文武全才,能说出此等话来,二弟文治功夫也未必差到哪去。”
“所谓似者,有形似,有神似。昔皇上不过一藩王,平日只干军事,不涉民政,故文道上虽有修为,但并无建树。高阳王行伍打磨多年,要在作为上效仿皇上并不难。但如今陛下已为帝王,经济天下的本事又岂是一介武夫效法得了的?若高阳王果真有此能耐,陛下何以犹豫不决?所以,昔日之高阳王与皇上最多只是形似!”
“是这个道理!”听过金忠分析,朱高炽信心大涨,精神也明显振奋许多。
“敢问先生,这第三谬为何?”
“其三谬者,臣是笑殿下做了个黄粱美梦。殿下想做闲散亲王,安乐一生,可纵览群史,殿下见过几个废太子得以善终的?殿下乃嫡长子,身份几近储贰,即便主动放弃,高阳王又岂能安心?以其凶狠心性,一旦今上驾崩,恐怕他第一件事就是将您一家处死,以绝后患!”金忠冷哼一声,顿了顿又道,“昔隋炀帝夺杨勇太子之位犹不知足,继而勾引母嫔,事发后又杀父弑兄,今高阳王之阴鸷狠毒几近杨广,就算他不敢杀父,但弑兄却未必做不出来!”
金忠这么说是有原因的。朱高煦不仅在靖难战场上杀人不眨眼,就是天下太平后也没收敛性子。永乐登基伊始,为了巩固政权曾连兴大狱,严惩不肯归附的文官,而朱高煦正是这场大清洗中的急先锋。朝中不肯归附的绝大部分都是文臣,而他一向对文臣没好感。加之在洪武朝时文臣没少在朱元璋面前参朱高煦,一度对他受封郡王都造成了影响。虽说最后有永乐相护,他并未受到什么惩罚,但这份梁子算是结下了。此番朱高煦主持清洗,那更是旧账新账一起算。在他变本加厉的搜捕和拷打下,那些建文忠臣及其家属都受到了极其残忍的虐待。这一点,不仅让归附的建文旧臣惊恐不已,就连永乐也觉得有些过了。前番命他去开平,也有让其避避风头的意思。
正所谓乱世用重典,清洗不归附的建文旧臣是震慑人心、迅速稳定局面的最有效办法。金忠对此心知肚明,故他当时并未阻止,但对朱高煦的这种残忍行径,他却看不过眼,并一直耿耿于怀。
听了金忠的话,朱高炽满脸通红,不过仍然犹疑道:“二弟岂会和隋炀帝这等暴君一般?”
“殿下又怎能保证不会?”金忠一哂道,“依臣看,高阳王此人狼子野心,不比杨广少得半分。只不过高阳王张扬,而杨广得逞之前则多隐忍罢了!”
此时,朱高炽不说话了。细细回想,二弟确实一直骄横太过,平日里目无自己这个兄长也就罢了,还毫不避讳地透露出取而代之的野心。在战场上他虽然骁勇善战,但同时嗜杀的名声也一直相伴,当初靖难时,他曾不顾父皇的再三戒令,将四千俘虏一律坑杀。此等心性,倒确实和杨广无二。想到这里,他不由打了个寒噤——若二弟果真是杨广,那自己岂不是就是那杨勇?他不敢再往下想。
“先生说得在理,我确实糊涂了!”沉吟再三,朱高炽肃然起身,一脸正容地朝金忠深深一揖。
金忠长吁了一口气,他之所以费尽心机软哄硬吓,其目的就是要让朱高炽坚定心志。否则他在前面冲锋陷阵,一回头这位正主撂了挑子,那可真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既然殿下心意已决,那臣岂能退缩!”金忠双手一拱郑重道,“殿下放心,此番回京,臣必竭尽所能为殿下请命。臣拼得这条性命,也要保殿下入主春和殿!”
朱高炽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金忠早已下定决心,要全力助自己夺储!想到金忠这般情重,他心头顿时一热,当即一撩袍脚跪下哽咽道:“先生恩德,我没齿不忘!”
“殿下快快请起!”金忠大惊,忙将朱高炽扶起,“京师那边,臣自会代殿下张罗,唯望殿下在北京一定要小心谨慎。值此关键时期,万不可出岔子,授人以柄!”
“先生放心,我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