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工部右侍郎金忠进殿!”伴随着一长串尖利的叫声,金忠整理好衣冠,恭恭敬敬地走入乾清宫暖阁内。
“臣工部右侍郎金忠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进殿,金忠马上俯跪于地,恭敬行礼。
“世忠来啦!你与朕又何必客套,快快起来!”一个久违的洪亮声音传来,金忠心头一热,忙又叩了个头,方抬脚起身。
“赐座!”洪亮的声音又响起,旋即,一个小内官端了个红木圆凳过来放到跟前。
金忠又道谢一番,才小心坐下。待坐稳后,他这才抬起头仔细打量一年未见的大明天子。
朱棣今天穿着一身金黄色的天子常服,腰间束着一条镶满金玉琥珀透犀的束带,显得十分精神。
“呵呵,世忠一年未见,似乎有些发福了!”金忠正打量着,永乐已先开口。这时,乾清宫打卯牌子马云端了一小盘碎冰过来,永乐用镊子夹了一片放到嘴里,又指着盘子道,“拿去给世忠用,他进宫路上走了半天,想来也是一身汗,正好给他降降火!”
“谢陛下!”金忠忙又起身道谢。
这片刻工夫,永乐又赐座又赐冰,言语间也嘘寒问暖,他听了心里暖乎乎的。待用了片冰,金忠放下镊子,接着永乐的话笑道:“托陛下与大殿下的福,臣这一年在北京养得是心宽体胖,若陛下再晚两年召臣,臣恐怕连上马都得费番功夫了!倒是陛下,虽然精神还好,只是身子似乎比靖难时还瘦了几分!”
“是啊!”永乐叹了口气,摇摇头苦笑道,“这做皇帝竟比出兵放马还累上百倍!自打朕登基以来,竟没一日睡得超过三个时辰。你道朕精神不错,其实这都是强撑着!国家百废待兴,朕就是旰衣宵食,仍嫌时间不够,这身子能不瘦吗!”
见永乐满腹牢骚,金忠不由暗暗好笑。正想着顺着永乐的话头拍几句马屁,他忽然心念一动,随即一叹道:“皇上说得是。要是身边有人能分担一二,陛下也不至于劳累至此!”
永乐眼珠一转,随即笑骂道:“好你个世忠,真会见缝插针,看来这一年炽儿没白养你!”见金忠欲张口,永乐忙摆手阻止道,“今天不谈这个,你我君臣二人一年未见,朕索性也偷得浮生半日闲,与你醉上一遭!”
金忠讪讪一笑,又看了看沙漏方道:“陛下赐宴,臣自是感激无尽。只是眼下刚进酉时,用晚膳未免早了些吧?”
“不早了!”永乐揉了揉干涩的眼睛道,“早朝过后,朕便在这里批阅奏本,午膳也忘了吃。你一来,朕便觉得饿了,正好借此机会你我二人小聚一番。”
“不想陛下辛劳至此!”金忠叹道。
“习惯了!以前在军中不也是这么熬过来的吗?”永乐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又指着金忠略略凸起的小腹打趣道,“哪像你这般,甫一富贵,便已是大腹便便了!”
说笑间,御膳房已将晚膳送了进来。因永乐晚上还要批阅奏本,所以上的都是些温火膳,酒也都是些水酒,但金忠仍十分激动。以前在军中,两人啃一块干粮的事也没少干。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永乐已贵为天子,待自己仍一如既往,金忠岂能不感动莫名?这些普通的家常菜式,在他的眼中却远胜于一顿饕餮大餐。
膳用完,永乐还要批阅奏折,金忠遂告退出宫。待走出灯火辉煌的乾清宫,一阵凉风吹来,金忠的脑子清醒了些。仔细回想起方才永乐召见的经过,金忠忽然生出一丝疑惑,皇上怎么一件正事也没跟我说呢?
在之前接到的圣旨上,皇上催其速回之意跃然纸上,甚至连期限都有注明。按道理,这要么是皇上有拿不定主意的大事要和他商量,要么就是有要事让他去办。可无论是哪一种,都是迫在眉睫的急务。可刚才召见,虽然皇上亲切之情溢于言表,却丝毫不涉及政务,这就让他犯了迷糊:总不能是皇上想和我聊天,才这么急着召回的吧?
金忠百思不得其解,无奈之下,只得揣着满腹心思打道回府。
金忠的府邸位于中城延龄巷内,原是建文朝礼部尚书陈迪的旧宅。建文覆亡后,陈迪拒绝归附,被满门抄斩,宅子被朝廷收回赐给了金忠。不过金忠在这里没住几日便回了北平,故宅子一直空着,只留了几个下人看门。金忠骑马回到府前,管家老张七便迎了上来,牵住马缰满脸堆笑道:“老爷可回来了!小的和游驴子听说老爷回京,一早就在巷子口候着,后来才知道老爷直接进宫去了。游驴子还埋怨小的老糊涂,应该一大早就到三山门外码头接着,说老爷是三品大员,怎能连个迎接的家人都没有,就这么孤零零进城呢!”
老张七与游驴子都是当初金忠入燕府后,永乐拨给他使唤的下人,后来金忠入京,就将他们召到京师府邸做了正、副管家。老张七年过半百,头发已经花白,但手脚仍极麻利,脑袋也机灵,就是嘴皮子有些啰嗦,以前金忠还有些不喜欢。不过一年未见,再听到这熟悉的聒噪,他反而生出几分亲切。
“这一年我不在家,你等也辛苦了!”金忠边下马边笑道,“你还是这么多话,小心老爷我一不耐烦将你逐出家门!”
“小的就是死也不出金府大门的!”老张七憨厚地笑道,“老爷一向对咱下人厚道,哪能为这点子小毛病就赶小的出府?要是俺话多惹老爷烦,那以后少说些就是了。老爷是大人物,成天想的都是天下大事,咱也该有这份机灵,不能搅了老爷的心思……”
“好了好了,刚要少说些,这就唠叨上了。你这张嘴要能管住,江水都能倒流了!”金忠又好气又好笑地摆摆手道,“不说这些了,我也累了一天了,赶紧命下头烧水!”
“老爷可是要沐浴?打天黑起这水一直就烧沸着,澡盆子也都备好了。不过老爷现在怕是用不成。”老张七回道。
“为何?”金忠正准备进府,闻言便停住脚步问道。
“回老爷!”老张七答道,“尚宝司序班袁大人来访,已在花厅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尚宝司序班?”金忠一愣,随即笑道,“原来是袁忠彻啊!他来了么?那我可不能怠慢!”说着一撩袍脚,昂首入内。
一过仪门,袁忠彻爽朗的笑声便传了过来。金忠跨进房门笑道:“静思兄,何事笑得如此开心?何不与我分享一二?”
“世忠兄回来了!”见金忠进门,袁忠彻也起身笑道,“你是大忙人,一回京就入宫,把老弟我晾在府里不理。正好游驴子过来要找我相面,我便给他瞧瞧!”原来游驴子和袁忠彻都是燕府老人,以前也都熟稔,故彼此倒也随便。
“相面?”金忠踱到桌旁坐下,望着一旁侍立的游驴子笑道,“老爷我也是相士出身,为何不来找我,反倒舍近求远去找袁大人?”
游驴子没料到金忠会这么一问,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憋红了脸“嘿嘿”笑着。倒是一旁的袁忠彻不管那么多,只笑道:“还不都怪世忠兄你一张臭嘴,往日里给下人看相,见谁都往坏了说,大伙儿都怕找你。”
金忠一愣,不禁哑然失笑。当初他在灯市口打着“天下神算”的幌子给朱高炽测字,此事后来经狗儿这长舌头一渲染,顿时轰动燕府,燕藩僚属和下人们纷纷来寻他看相,金忠实在不胜其扰,也不想落个“方伎之士”的名声,影响燕王对自己的印象,故见了谁都往坏里说三分,久而久之大伙儿都不敢来寻他了。他哈哈笑道:“看来我这毒舌头太过了,连家奴看相也得另寻高明,只不知你看这游驴子面相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