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这叫欲言又止!”谈话间,袁忠彻已将满桌子菜扫了个精光,他不慌不忙掏出手帕擦擦脸上油汗,又呵呵笑道,“他老人家既然急着召你,自是要拿你派上用场。只是舍次就长,毕竟有违陛下的私心。待见到你时,他念及二殿下的功劳,故又于心不忍,缄口不言也是有的。当然,也有可能是陛下本就不想明言,留着就让你自个儿揣摩!咱们做臣子的,也得体谅陛下的难处,何必硬要他老人家亲口讲出来呢?”
金忠再无疑惑,再回想一番,他愈发觉得袁忠彻的分析在理。看着眼前这个一身道袍的老友,金忠心中不由惊叹连连——一直以为他仅是相术出众,不想其对人心的揣摩也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亏得他推崇老庄,对宦途不太在意,否则凭着这份能力,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世忠兄为何如此看我!”见金忠一双眼睛睁得老大,袁忠彻不由“扑哧”一笑道,“可是觉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乎?”
“非也!”见袁忠彻打趣,金忠也是一笑,“只怪我往日眼拙,竟不知你还有这等读心的本领!”
“此事不足为奇!”袁忠彻摆摆手道,“我本就是方伎之士,擅长就是相术。所谓相术,名为相人,实则相心。唯有读懂人心,知其品性心境,方能测其来日祸福。否则仅凭面相,真能窥得其前程命运乎?”
“世忠兄无须惭愧,其实你同样善于相心,不过着眼之处不同罢了。我之相心,在于相个人之品性,所相不过一人一事;你之相心,却在于据形势变幻而推理,所相者虽不及于具体人事,但可包罗万象。故你可赞襄陛下统帅三军,我却只能做些旁门左道。以此而论,我之相术与你倒有万里之遥了!”袁忠彻大笑道。
“静思折杀我了!”金忠知其自谦,也是一笑,又转过话头道,“相术要义,你我改日再谈不迟。眼下最要紧者,是如何为大殿下张目。照你的推论,皇上虽有意于大殿下,但仍有犹疑,万一我行止不当,反会坏了大事!”
“不错!”袁忠彻也敛了笑容,正色道,“眼下我们虽占了上风,但其中也不乏变数。依我之见,你接下来一是要制衡丘福等武官。其二,就是借你的声望将支持大殿下的各方势力统合到一起,造出声势,促使陛下尽快将立储之事定下来。只有行了册封嘉礼,此事才算敲定!”
金忠沉吟一番道:“联络各方倒是没有问题,只是仅靠营造声势,真能让陛下下定决心么?”
“所以还需你做第三件事!”袁忠彻接着又道。
“何为第三件事?”
“寻贵人相助!”
“寻贵人相助?”金忠一愣,随即眼中透出一丝疑惑,缓缓道,“莫非你是要我去几位娘娘那里撞木钟?”
“你想到哪儿去了!”袁忠彻哂笑道,“若要走后宫的路子,我这方伎相士不比你个外臣方便?再说了,后宫不得干政,就是皇后娘娘在这件事上头也是搭不上口的,其他几个贵妃就更不消说了!”
“那你要我寻谁?”金忠皱着眉头道,“要说贵人,除了娘娘们,那就只有三殿下了。可这事陛下哪会听他的?而且他一向与二殿下走得近。”
“世忠兄这就是一孔之见了!”袁忠彻起身,踱到房间角落的面盆架旁,拿了条湿毛巾抹了把脸,扭头笑道,“所谓贵人,并非仅指与圣上关系亲密,像皇后和三殿下他们,纵然是圣上至亲,但立储一事,本非其所能过问,贸然求他们插手,纵然得允,也必然会引起皇上反感,如此反倒不美!”
“我明白了!”金忠幡然醒悟道,“静思说的贵人,是要身份恰到好处,有资格在此事上头一抒己见,而且他的话能入圣上之耳。”
“不错!”袁忠彻回到桌旁,提起袍脚重新坐下,一本正经道,“既然立储是国家政事,就需从朝中大臣入手。眼下文武重臣中受圣上倚重的有好些个,但大多与你和丘福这般,与两位殿下渊源颇深,且早就摆明立场,此时再进言也不过是老调重弹,想影响陛下最终决断恐怕不易。但若能寻得地位超然,与此事利害关系不大,且深受陛下信任者暗中相助,或可起到不期之效!”
金忠口中的姚广孝便是道衍。道衍追随永乐二十载,是当年燕藩第一重臣。靖难之役时,道衍运筹帷幄,又协助世子坚守北平,为燕藩的最后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永乐登基后大封功臣,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道衍,特地下旨命他还俗受封,并赐名“广孝”。不料道衍竟是范蠡、孙武一般的人物,虽有建功立业的抱负,但对爵禄并不热衷。靖难成功后,他自觉功成名就,就萌生隐退之意。故到受封之时,道衍虽接受了“姚广孝”的这个俗名,但对爵位官职却一概不受,也不蓄发还俗。永乐无奈,只得授他太子少师的虚衔,命其随朝辅政。道衍虽名为文官之首,但仍保持着出家人的身份,上朝着公服,下朝便仍穿僧衣,也不住永乐赐的豪宅,只在京城内的承恩寺挂单寄宿,即便在朝堂上,他也只偶尔就国计民生发表看法,而绝不介入任何纷争。对道衍的这种做法,永乐大为不解,但拿他没办法,只得由他去了。
听得金忠口中冒出姚广孝的名字,袁忠彻先是一笑,继而无奈地摇摇头道:“若能劝得他出山自是最好。不过这位太子少师如今已是大隐于朝,就是皇上亲自出面,他也不会在立储上头吐露半字!”
听袁忠彻这么说,金忠回想起这一年来听闻的道衍做派,也觉让他出马不大可能,顿时气馁下来,不过仍犹有不甘地咕哝道:“也不知他怎么就成了这样。真要说起来,大殿下往日也多承他教诲,而且在靖难时他二人又同舟共济。凭着这份香火情,就算他不站在咱们这边,但偶尔说上两句好话总是可以的吧!”
“这你就别指望了!其实道衍师父是聪明人,他一个得道高僧又何必再为这红尘俗世劳心费神?”袁忠彻一哂,继而又喟然一叹,忽然压低了嗓音颇有些阴郁道,“说句不中听的,如今道衍师父已是功成名就,且已年过七旬,膝下又无儿女,无须为后人操心。故而,只要他不问世事,将来无论谁做皇帝,史书上必然有他的巍巍英名。可若他再羁縻红尘,尤其陷入争储这种成王败寇的死局中,万一自己押错了宝,新君一登基,保不准立刻就会往他身上泼脏水,把他的功绩一抹而光也是有可能的。道衍一生所愿,就是想建不世之功,为万世景仰!如今他宏愿已了,那又何必再画蛇添足呢?”
听得袁忠彻以此等阴暗心机分析姚广孝,金忠起先有些不快,但继而深思下来,他也不得不承认说得有道理。道衍虽是出家人,但毕竟在红尘中做下惊天大事,由此看来,他其实也六根未净,存那么点小小私心也是有可能的。
见金忠感慨万千,袁忠彻知其心思,不由暗自好笑。待他感叹得差不多了,方淡淡道:“世忠兄莫只顾着嗟叹人心,还是红尘中事要紧!”
“唔!”袁忠彻这么一说,金忠方从遐思中回到现实,尴尬一笑道,“一时想远了。只是既然道衍师父不肯出山,那这‘贵人’相助又从何谈起呢?”
“道衍师父自是贵人中之最佳者,但也未必就是唯一!”袁忠彻口中蹦出这么一句。
“莫非静思还有其他人选?”金忠一时有些惊讶。在他的印象中,地位超然且能够对皇上决策产生重大影响的,除了姚广孝已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见金忠诧异,袁忠彻得意地一笑道:“若无其他人选,那我提这‘贵人相助’岂非白费口舌?”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郑重道,“不过此人心思敏捷且不羁得很,绝非一般人可以说服,这也是我专程来找你的原因。要想劝得此人相助,非你世忠兄亲自出马不可!”
见袁忠彻说得如此玄异,金忠好奇之心顿时大起,立即问道:“是谁?”
袁忠彻微微一笑,也不答话,而是将食指伸进酒杯中蘸了蘸,然后一笔一画在桌上写下一个人的名字。
“是他?”看清楚水渍显出的字迹后,金忠先是一愣,半晌方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