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比你好到哪去!”袁忠彻哈哈笑道,“你曾说游驴子这辈子都是奴才命,他求我看他下辈子。我一瞅也就比今世略强,能当个小商贾,虽然衣食无忧,但还是贱籍!”
“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游驴子在一旁老实巴交地嘿嘿笑道,“小的也知道自己没贵人命,只要能太太平平地过,十辈子商贾也乐意!”
“知足常乐,你明白这一点实属难得!”金忠指着游驴子笑道,“其实命虽天定,但人力亦可易之,这袁大人之父乃我大明第一名道,你好好巴结巴结,他一高兴,回头请他父亲大人给你改改气运,虽不能让你下辈子大富大贵,但做个富家翁还是可以的!”
“真的?”游驴子一听顿时大喜,忙凑到袁忠彻跟前作揖道,“袁大人大慈大悲,回去见得令尊一定要帮我求求,他老人家法力无边,吹口气都能让小的受用三生!”
“行了行了!”袁忠彻哭笑不得地挥挥手道,“这事我记下了,你赶紧去给我弄一桌子菜来,再上两坛好酒,我要与你家老爷痛饮一场!”
“好咧!”游驴子一吆喝,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一转眼工夫,三荤三素六大盘菜便被端了上来,并随菜带来两坛陈年绍兴花雕。
金忠刚在宫里用完膳,此时倒不太饿,只陪着袁忠彻喝了点小酒,其间聊聊这一年间彼此经历的诸般流水事。谈着谈着,便扯到了此次稀里糊涂回京一事上头。两人关系莫逆,故金忠也不瞒他,遂把心中疑虑说了,末了道:“陛下心急火燎地召我回京,回来后却又跟没事人似的,这其间究竟为何,我始终揣摩不透,总不成是让我回工部当值吧?”
见金忠满腹疑云,袁忠彻只是一笑,将杯中黄酒小抿一口道:“就知道你会有此惑!其实我今日正是为此事而来!”
“哦?”金忠眼光一亮,“此话怎讲?”
“皇上召你回京,其中大有深意!”袁忠彻从盘里夹了一颗小豌豆,放到嘴里不紧不慢地嚼着道,“世忠兄你想,当今天下,以何事最重?何事最急?”
“你是说招抚流民,屯垦复耕?”金忠疑惑道。
袁忠彻一哂道:“恢复民生自是要务,但朝廷这一年里已多有布置,接下来只需按部就班、循序渐进便可。此事急也急不来,虽然重要,但已谈不上急迫!”
“那就只有立储了!”金忠说出了心中的另一个猜想。
“不错!”袁忠彻放下筷子沉声道,“东宫事关国本,今上登基已有一载,而太子却迟迟未立,此等局面若再延续,不仅天下流言四起,就是朝中也会生出动**,弄不好还会闹出党争。今年以来,群臣和诸王已连上三道奏疏,请立太子,皇上虽全部驳回,但也知此事迫在眉睫。此番突然召你回京,必是和立储有关!”
“照你这么说,莫非皇上已有意立大殿下为太子?”听到这里,这个念头突然在金忠脑海中冒了出来——他是满朝皆知的“世子系”,若皇上果因立储一事召其回京,那目的只有两个——向自己问计或者让自己为世子造势。而不管是哪一种,十有八九皇上已倾向立朱高炽。否则,又何苦让自己急匆匆赶往京城?
“世忠兄果然机敏,不过未免太心急了些!”袁忠彻淡淡一笑道,“皇上若果真已属意大殿下,那直接暗示朝臣再上奏一次,然后顺水推舟就是。此等水到渠成之事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何必非要召你回京?”
“那这又是……”听袁忠彻这么一说,金忠顿时又有些糊涂了。
“世忠兄久在北京,对朝中情况不甚了解,故一时也想不明白!”袁忠彻压低了声音,“其实你的话只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却说得过了!”
“此话怎讲?”金忠洗耳恭听。
“皇上心意确实已发生改变,正向大殿下靠拢,但是否就立他为储却仍在权衡之中!”见金忠仍不明白,袁忠彻遂耐心解释道,“要想讲明白此事,首先要明白皇上的心意究竟如何。朝中大臣皆以为皇上拖延立储,原因是他老人家心中属意二殿下,而恪于大殿下的嫡长子身份不敢妄动,其实大错特错也!”
“大殿下是嫡长子,又是太祖亲封的燕世子,入主东宫本是顺理成章之事。但自元旦以来,群臣与周王接连三次上疏劝立太子,陛下却始终搪塞。由此可知,陛下对大殿下并不满意。”
“皇上膝下仅有三子,三殿下年纪最小,且素无出众之处,自无可能继统。那这么算,能取代大殿下之位的就只有二殿下。二殿下能征善战,在靖难中又屡立大功。相较于大殿下之文弱多病,皇上宠爱二殿下也是自然。不过话说回来,毕竟太子之位事关重大,皇上也是明君,绝不会凭一己之好恶而一意孤行。而二殿下虽然善战,但品性顽劣暴躁,对朝政更是一窍不通,这些短处,皇上也都看在眼里。”说到这里,袁忠彻不屑道,“朝臣皆一叶障目,以为是立嫡立长的礼法框住了皇上心意。其实今上是何等人,他以八百壮士起兵,短短三年便问鼎天下,此等威势,便是太祖也未必抵得上。他若铁了心要立二殿下,区区礼法又算得了什么?天下人说三道四又算得了什么?何况二殿下还有丘福他们这帮燕藩旧将的拥戴!皇上之所以久不能决,实在于二子各有优劣,皆不尽合其心意,这才是他拖延立储的真正原因!”
袁忠彻一席话,金忠听在耳里,犹如醍醐灌顶。一直以来,他也认为永乐不立储是因为心向朱高煦的缘故,此时听了他的分析,才搞清楚真实的原因。
“摸清楚皇上的心思,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解释了!”袁忠彻接着道,“就本心论,陛下最想找一个和他一样的文武全才当太子。但症结在于,他膝下只有三个皇子,能当太子的又只有这两位,他老人家别无选择。一开始,陛下没看透这层,或者看透了内心却不愿承认,故一味拖延。但日子拖久了,东宫一直空着也不是办法,只得认清现实,找一个相对适合的人选立为太子。而两人之间,大殿下虽然文弱且过宽仁,但至少知书达礼。在皇上看来,将来若由他继承大统,就算不能有太大作为,至少守成还是不成问题的。而二殿下则不同,其凶顽暴躁,又生性好斗,毫无治国理政之才。让此等人当太子,将来继承大统,皇上又岂能放心?两者权衡,大殿下自然要胜出一筹。所以,我说他老人家心意已偏向大殿下!”
“原来如此!”金忠拊掌一叹,但旋又问道,“可照你这么说,那皇上就应该直接立大殿下为储啊?何以依旧犹豫不决?”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袁忠彻摇摇头道,“陛下虽贵为天子,但毕竟也是人啊!是人就有喜好厌恶。二殿下英武过人,皇上喜欢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其又在靖难中屡立大功。有了这些因素,想让皇上完全抛弃私念又岂能轻易办到?”
金忠一阵默然,半晌方喟然一叹道:“静思果然洞悉人心,一番分析使我茅塞顿开!”
“世忠兄谬赞了!”袁忠彻谦逊一笑,又继续道,“既然判定了皇上的心意,那他为何急召世忠兄回京,也就有了解释!”
“还请静思明言!”
“这还要从朝局着手。当今百官之中,两位殿下各有支持者!二殿下这边,是以丘福为首的燕藩旧将。二殿下久在军旅,与诸将关系非同一般,何况其以武功闻名,武人对他也亲切,有此因素,他们自是支持二殿下。而拥戴大殿下者主要有三,”袁忠彻伸出三根手指头,“一是诸如我与顾成这般当初协助世子留守北平的旧臣,只是我们人数太少,功绩地位也不能和丘福他们比,难成气候。二是归附的建文朝旧臣,他们大都是文官,本就不喜欢尚武嗜杀的二殿下,何况皇上登基后二殿下亲自主持清洗,其间杀戮太多,归附的建文旧臣对此敢怒不敢言,但在立储一事上必然会站在大殿下一边。其三,则是李景隆、茹瑺、王佐这几个。他们开金川门迎天兵入京,也算是靖难功臣了。不过二殿下素瞧不起李景隆,丘福他们更是不把这些曾经的手下败将放在眼里,平日百般羞辱,逼得他们只能另寻靠山,想通过立储一事攀上大殿下这根高枝,以在朝中站稳脚跟!”
“平分秋色!燕藩旧将乃永乐朝之根基,个个位高权重,与皇上关系也密切,说话分量当然更重;文官虽是建文旧臣,地位声势不能和燕藩旧将比,但他们是士林领袖,把控天下舆论,再加上有我等世子旧臣和李景隆他们几个迎附勋贵支持,两方基本势均力敌!”袁忠彻不加多想就给出了答案,“皇上不愧为圣主,今年一开春便将二殿下打发去开平,这便是有意要保持朝堂均势,如此方能兼听则明。否则二殿下身在京师,朝中舆论难保不会偏向他。且若由着他日夜在御前侍奉,皇上也难免受其影响。”
“照你这么说,皇上此番召我回京,岂不是有意要破此均势?”金忠心中一喜,似乎已有些明白了。
“不错!”袁忠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沉声道,“你本就是世子一派主将。此番回京,世子一方必然声势大涨。而且靖难之役,你始终随军参赞,地位形同军师,是眼下唯一能够压制燕藩旧将的文官。皇上明知如此,却选在这个节骨眼将你召回,其意不问自明!”
金忠眼前豁然开朗,不过稍加思忖,他又提出了另一个疑惑:“皇上既然倾向于大殿下,又急召我回京,照理说应是有所指示,为何方才召见时,他老人家却只字未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