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蓄异志骨肉绝情 烧大狱声东击西
思州动乱平息,朝廷终于放开手脚准备与塞外的瓦剌开战。从入秋开始,各路军马便源源不断地向北京开来,再次将这座古都变成一座大兵营。与此同时,数不清的漕船也顺着新修成的大运河一路北上,直抵通州张家湾码头,以为来年北征之用。与此同时,永乐的敕旨和各部的公文也接连不断地从北京发出,送到辽东、蓟州、宣府、大同、太原、开平、榆林甚至宁夏、甘肃、固原等边塞重镇的藩王和守将手中,整个大明北疆都进入紧张的战备状态。十一月,马哈木等瓦剌三王兵至饮马河,声言欲攻阿鲁台。永乐得报,立刻召集廷议。杨荣对皇帝的意图心知肚明,当即出班断言瓦剌明图鞑靼、实欲南侵。此言一出,同样心明如镜的大臣们纷纷附和,安远侯柳升、武安侯郑亨等一干靖难名将更是嗷嗷请战,二征漠北的计划就此正式敲定。
风声传到塞外,本还心存观望的朵颜三卫见势不妙,赶紧与瓦剌断绝往来,转而遣使入朝请罪,并主动纳马三千匹。收到兀良哈部的贡马,永乐越发雄心勃勃,只待明年春天一到便要再征漠北,将夜郎自大的瓦剌三王一网打尽!
就在永乐磨刀霍霍,准备跟瓦剌大打出手之时,朱高煦也在紧张地忙碌着。冬至大节后的第二天,朱高煦与朱高燧奉旨前往被命名为长陵的天寿山陵寝,祭扫已在半年前正式下葬的仁孝皇后徐仪华。从长陵出来,兄弟二人打马回程,当走到小榆河时,朱高煦突然对朱高燧笑道:“三弟,前头就是玉泉山,你我去那里游览一番,喝口茶再回去如何?”
朱高燧一怔,面露难色道:“父皇还等咱们回宫缴旨,到山上逗留戏耍,怕是不合适吧?”
朱高煦大大咧咧一挥手道:“又耽搁不了多久,误不了事。昨夜一场大雪,玉泉山景色正佳,不赏一赏未免太可惜了!”
见二哥坚持,朱高燧不好再推,旋笑道:“既然二哥有此雅兴,小弟自当奉陪!”
二人领着随从又走了一阵,随即来到玉泉山下。
玉泉山是西山支脉,其地貌土纹隐起、作苍龙鳞,颇具特色,而最使其名闻天下的还是遍布山间的清泉。玉泉山的水,澄洁似玉、甘洌醇厚,可谓海内之冠。永乐北巡期间,专门派内官至此处取水运回宫中,供其煮茶之用。兄弟俩来到山下,随即下马登山。途中,兄弟俩边走边聊,看上去颇为亲热。
登到山顶,朱高煦遥指远方被白雪覆盖的叠叠山峦笑道:“幽燕雪景,远胜江南。为兄在京城时,每至冬日也有登钟山赏雪。只是南方雪量不丰,完全没有这白雪皑皑的气派。”
“二哥说得是!”朱高燧也被眼前景色感染,兴致勃勃道,“都说金陵聚天下锦绣,但在小弟看来,别的不说,就这冬日雪景而言是远比不上燕蓟的。尤其这西山本乃太行支阜,放眼望去,宛如腾蛟起蟒,光这气势就非钟山可比。若再覆以霜雪,苍茫气概更显……”正说得起劲,他忽然想到钟山乃太祖陵寝所在,说它不如西山,有对太祖不敬之嫌。思及于此,朱高燧赶紧闭上了嘴巴。
朱高煦似乎并未注意到其中不对,就着刚才话题继续道:“三弟说得是,北京的确是个宝地,三弟长年留守,实为一大美差,让为兄羡慕得很哪!”
“给父皇看家护院,有什么美丑之说?”朱高燧随口一应,又喟然一叹道,“可惜这北京怕是也待不了多久了!”
“哦?此话怎讲?”朱高煦一副惊讶的表情。
“此处没有外人,二哥就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吧?私增护卫的那件事,天晓得父皇心里有没有疙瘩。”朱高燧苦笑道。
三个月前,永乐突然找到朱高燧,说他手下三护卫人员超额,有违制度。朱高燧听后吓了一跳,幸亏他有所准备,只说这两年重建北京,城中工匠太多,为防匠人闹事有意多添些护卫以备万一,这才搪塞过去。不过饶是如此,他仍被永乐一顿教训,不仅超额的兵士被勒令调往他卫,本来归属赵王府的群牧千户所也被革除。这件事过后,朱高燧心中一直忐忑不安。
这事朱高煦自然一清二楚,此时见三弟主动把话题扯到这上头,他心中暗喜,表面上仍装出一副不以为然之态道:“三弟你草木皆兵了吧,这事不是早说清了吗?”
“面上是过去了,但私底下谁知道父皇到底是怎么想的!”朱高燧面带忧色道,“自打立了太孙后,父皇对咱们这些藩王是越发约束得紧了。尤其是我,虽说封国在彰德,但一直都留守行在。父皇年纪渐渐大了,为将来计,迟早是要把我撵回藩国的!这次太孙护驾北上,没准就是来接我这位置的!”
朱高煦目视前方,似不经意地问道:“那三弟有何打算?”
“打算?”朱高燧自失一笑,“我能有何打算?父皇要我留便留,用不着我了,打点行装去彰德就是!”
听他话中隐隐带有不满之意,朱高煦觉得火候差不多了,遂将目光对准他道:“在为兄看来,天下无有比三弟更适合镇守北京者!”
朱高燧眼角一跳,哈哈笑道:“二哥何出此言?”
“本就如此!三弟文韬武略,不逊旁人。靖难时协助大哥镇守北平,居功至伟。这些年留守行在,外御鞑子、内督营造,皆井井有条,足见你的才具!”朱高煦言及于此,愤愤不平道,“他朱瞻基不过是个半大顽童,仗着嘴甜把父皇糊弄得晕头转向,要什么给什么;你劳苦功高,多招几个护卫却被骂得灰头土脸,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闻言,朱高燧眼珠一转道:“二哥这话当小弟面说也就罢了,出去可万万不能提起!毕竟瞻基现在已经是皇太孙了!”
“真不知道父皇怎么想的,咱们流血流汗,到头来却受尽猜忌。瞻基那小子成天就知道讨巧卖乖,结果去了趟山东,回来居然就成了太孙!”朱高煦又臭骂一顿,待气出得差不多了,突然对朱高燧道,“若是我做皇上,定命三弟永镇北京,总领塞上军事!”
“二哥你……”朱高燧张大了嘴巴,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只见朱高煦满脸郑重,眼光中透露出殷殷期盼。朱高燧神色几变,最终扭过头去,望着远方群山沉默不语。
朱高煦也未再言语,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傻子也明白他的用意。他已经开出了价码,就看朱高燧接不接招了。
良久,朱高燧终于转过身来,呵呵一笑道:“彰德也未见得就比北京差!”
闻言,朱高煦的心倏地一沉,正欲再说,朱高燧又道:“二哥还记得靖难时打彰德的事吗?”
“打彰德?”见三弟突然提起靖难,朱高煦有些莫名其妙。
“当时彰德的守将是赵清,此人颇有几分意思!”朱高燧仰着脑袋,似在回忆悠悠往事,“记得当时你和父皇兵围彰德,遣使劝其归降。这赵清既不战也不降,只送了一纸回书。就是这封回书促成父皇下决心挥兵直捣金陵,最终问鼎天下!”
这时,朱高煦也想起来了。当时赵清回书的内容是——殿下至京城日,但以二指许帖召臣,臣不敢不至,今未敢也!
至此,朱高煦终于明白了三弟的态度,在心中臭骂他懦弱,但也无可奈何。半晌,朱高煦意兴阑珊地一挥手,勉强笑道:“今日与三弟聊得尽兴,时辰也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城吧,父皇那里还等着咱们缴旨哩!”
“二哥先请!”朱高燧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
回到府中,朱高煦再也憋不住,当着史复大骂道:“这个三弟,活脱脱一只小狐狸!平日里口口声声与我同进退,一到关键时刻就耍起滑头!”
“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殿下不必沮丧!”史复却似早有预料,并未如他一般愤慨,“何况赵王既引出赵清之语,那殿下至少可以放心,他绝不会出卖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