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度去福建采办珍珠,奴才一路追过仙霞岭才将他擒获,当时朝廷的海捕文书还没发到那里哩!只是这厮口风紧,撬开他的嘴巴就用了七八天的工夫。审完后,奴才本想把他押回京城,又怕动静太大,一路专挑小路走,上月才把他押回南京宫中,然后再渡江来燕。这一番折腾,就把日程耽搁了!”
听永乐和狗儿一问一答,三个朝臣越发云山雾罩。永乐瞧得他们神色,遂示意狗儿将前后经过跟他们细说。
经过狗儿的叙说,三位朝臣才知道了事情的概貌——原来击败瓦剌后的第二日,狗儿便和报捷的信使一起返回南京。不过当到浦子口时,他便遵照永乐的嘱咐将信使留住,自己孤身过江。进南京城后,狗儿与朱高炽接上头,旋准备密捕沈文度,孰料探得沈文度已经出京。狗儿遂趁沈府管家外出的机会将其擒拿,从他口中得知了沈文度的去向,一路追捕到福建。而信使则在狗儿南下后又过了三天,才将文书送进南京。
听完狗儿的叙说,三位朝臣不仅没有释然,反而更加疑惑——既然皇上已命狗儿密捕沈文度,为何又要明知其外出之后查抄沈家?而且后来明明已打听清楚了沈文度的去向,那太子又为何大张旗鼓地发出海捕文书,追查其下落?
不过永乐却没有给他们解释,而是将目光对准狗儿沉声道:“沈文度招了些什么?”
“据沈文度所言,其走私精铁皆是受纪纲指使,而且都是拿着锦衣卫的牌面骗过塞上守关戍卒!而且……”言及于此,狗儿显得有些犹豫,但见永乐面容紧绷,他只得继续道,“沈文度还说,走私精铁,二殿下也可能有参与。起初他和纪纲只是打算走私海盐,后来纪纲去了趟汉王府,回来后就命他直接贩铁。不过这只是他私下揣测,汉王那边从来没和他打过交道,所以当不得准!”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份供词,递到永乐手上。
永乐将供词粗粗浏览一遍,随即将它们揉作一团投掷于地,脸颊剧烈地抽搐着,显是愤怒已极。
夏元吉他们同样震惊不已。杨荣上前将纸团捡起展开,三人凑到一起看了一遍。这时,永乐将目光对准他们三个恶狠狠道:“你等说说,这纪纲打的是什么主意?”
“若沈文度之言为不虚,那纪纲为谋私利,以军国利器资敌,此乃夷族之罪!”夏元吉一脸忧色回道。
“仅就于此?”
夏元吉有些迷惑,不知道永乐所指。杨荣一向对永乐心意把握得准,此时听其话音,心中隐隐猜到其意。稍一思忖,他当即出列坚声道:“倘只是贪财,倒也罢了,怕就怕他不仅是为了财,而且还别有用心!”
“何等居心?”
“不臣之心!”话已出口,杨荣也不再忌讳,“据沈文度供词,其走私精铁自永乐九年末始,自去年末方止。此二年间,瓦剌叛逆之心日甚,陛下北伐之意亦与日俱增。纪纲身为缇帅,对此皆了然于心,但其仍肆无忌惮地指使沈文度走私精铁,以纪纲为人,不至于如此利欲熏心!而且这些精铁全部被瓦剌锻造成铁甲,装备铁骑。但在之前与鞑靼的征战中,却又从未使用,直到这次忽兰忽失温之战,铁骑才被用作奇兵杀出,而目标又直指陛下!马哈木能做如此安排,背后必有高人指点!而从纪纲不顾灭族风险向他大肆卖铁来看,这位高人保不准就和他有关!”
听杨荣侃侃道来,狗儿和两位阁臣皆面如土色,永乐却是满脸狰狞。待杨荣说完,他皮笑肉不笑道:“你之言不无道理!但纪纲不过是个锦衣卫都指挥使,就算害死了朕,难不成他还能抢过龙椅来坐?”
闻言,杨荣浑身一震,他知道永乐言中所指。不过此节干系太大,他虽然心明如镜,但也不敢捅破这层窗户纸,只干笑一声道:“此非臣所能臆测,请陛下恕罪!”
永乐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殿内的朝臣们听在耳里,均觉一股寒流从脊梁冒出,额头上也都渗出一层冷汗。
半晌,永乐才止住了笑声冷冷道:“狗儿留下,你们三个先道乏吧!今日之事,出去后不要再提!”
“是。”三位大臣如蒙大赦,赶紧叩首告退。
从永乐寝宫出来,三位朝臣的心情顿时舒缓许多。在出宫的路上,杨荣回顾刚才发生的种种,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口中咕哝道:“陛下的帝王心术好生了得!”
声音不大,但走在他身旁的金幼孜和夏元吉都已听见。二人遂停下脚步,问道:“勉仁此言何意?”
杨荣见左右无人,遂压低声调道:“漠北大捷当晚,我等便在陛下面前提及了沈文度和纪纲的关系。当时陛下虽未置一词,但想来心中却已明白这走私或与纪纲有关!陛下先是派狗儿在文书送抵南京之前秘密捉拿沈文度,这是要有意避开纪纲耳目。随后沈文度外出,狗儿前往福建追捕,又隔了三天太子才发布大捷消息,并同时大张旗鼓地查抄沈家,这无疑是要告诉纪纲朝廷并未捕获沈文度。但实际上,此时狗儿已经抢得先机把沈文度擒到了手,而纪纲还蒙在鼓里!”
“只是……”金幼孜不解地道,“既然是密捕沈文度,那又为何又还要让太子在南京发什么海捕文书?”
“因为陛下所惦记者,不仅仅只是纪纲!两位刚才没听陛下说吗?纪纲不过是锦衣卫都指挥使,他害死了皇上,也没可能当皇帝。但汉王可是陛下的嫡次子,这龙椅纪纲不能坐,他却是坐得的!我料想,皇上早就怀疑纪纲真要走私的话,未必只是为了钱财,或许还另有异谋。所以陛下在要擒拿沈文度,以证明纪纲是否参与走私的同时,还想知道,如果纪纲牵涉其间,那一向与他同气连枝的汉王有没有参与?为释此惑,他老人家就用了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策!”杨荣见二人仍是一副不明就里之状,便继续道,“陛下密捕沈文度,是要从他的供词中判定纪纲是否是幕后黑手。不是,那万事俱休;要是,那这天下大搜的布置就可以再一次起到分辨汉王忠奸的作用!汉王若果真谋逆,他得知朝廷搜捕沈文度后必然寝食难安。毕竟一旦沈文度被擒,纪纲也难逃法网。纪纲落马,汉王的阴谋自然也会跟着暴露!汉王既知此理,那他就只剩下一条路——抢在沈文度被擒之前,狗急跳墙,拼死一搏!由此,皇上便能验明其心迹!当然,若汉王没有参与,那他自不会关心沈文度死活,接下来肯定是老老实实,而皇上由此也就可以认定他并无二心!”
不过金幼孜仍有一惑不解:“既然皇上怀疑汉王,那在确定纪纲之罪后,直接把他拿下问个明白不就是了?何必如此麻烦?”
“谋逆是何等罪名?纪纲就算承认走私,也只会推说是为了钱财,至于谋逆则是万万不会认的!他不认,汉王更不会认!如此一来,最多也就只能证明汉王、纪纲参与走私仅仅是为了贪图钱财。”
金幼孜道:“就算只是贪图钱财,以军国利器资敌,这罪状也够他二人死上一百回的了!”
“换作别人,自是如此。”杨荣叹了口气道,“不管是谋逆还是贪财,都可以一刀子下去了事。可他是靖难中屡立功勋的汉王,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皇上对他感情甚深,要仅仅只是贪财,那皇上也许还想放他一马,但如果是谋逆,那就只能另当别论了!正因为汉王和别人不同,所以皇上必须要查明其心迹,才能做最后决断!”
“唉……”金幼孜也叹息着连连摇头。
夏元吉也是一阵感叹,末了又对杨荣道:“照你说来,汉王是忠是奸,就看接下来的表现了。可要是汉王确有逆谋,却偏偏沉得住气,不露出马脚,那结果反倒显出他的忠诚了!”
“汉王生性狂躁,值此性命攸关之际,他不可能稳如泰山!其二,皇上绝不会坐视干等。先前他老人家说不回南京,我还不明其故,但现在想来其实内中大有深意。而且我所料不差的话,接下来皇上还会有后手。只要汉王当真有谋逆之图,到时候他肯定会憋将不住,铤而走险!”
杨荣的判断没有错。半年后,永乐下旨改封朱高煦于青州,命其择时就藩。未已,又命工部制汉王仪仗,先送青州。接着,到永乐十五年三月,见朱高煦迟迟没有动静,永乐再下敕旨催促其往居青州。
青州地处鲁北,距北京不过数百里,一旦就藩,朱高煦从此将彻底脱离朝堂不说,还处于北军的严密监视下,稍有异动,便有可能大军压境。永乐这番安排,明显是煞费了苦心。接到催行敕旨后,朱高煦立刻拜发奏本,请父皇允其留于京中,但随即遭到严词拒绝。至此,朱高煦被逼到了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