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听朱瞻基说与白莲教妖女曾有情缘时,三位阁臣已是惊讶得合不拢嘴。又得知唐赛儿言当年追杀朱瞻基的劫匪是北京的王爷所雇,三人更是瞠目结舌。待他说完,三人面面相觑许久,竟一个也说不出话来!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三人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杨荣撩起袖子抹去额头上的冷汗,结结巴巴道:“殿……殿下真和白莲教妖女……”
“那是以前的事了,何况那时她还是良民。”朱瞻基不想在此事上纠缠,“师傅请只管议唐赛儿所言之事即可!”
“是!”杨荣强使自己稳住心神,思索许久方道,“此事真假难料!首先,照唐赛儿说辞,她是从马胡子口中得知此事,而当日受北京的王爷所雇的,又是马胡子的大哥,这中间隔了好几层。所以雇佣马胡子之兄的是否是赵王,以及马胡子的交代是真是假,这都不好说!”
“而且唐赛儿的心意也不能断定!”金幼孜忧心忡忡道,“虽说殿下与唐赛儿有旧,但她毕竟是白莲教匪首,谁能保证她不会利用往日情分故意使个绊子?朝廷是白莲教的死敌,要是能挑唆的殿下与赵王反目成仇,致使庙堂再起纷争,那对白莲教可是有益无弊!”
朱瞻基眉头一皱,不悦道:“我了解赛儿,她不是这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殿下与唐赛儿已分隔九年,这其间她历尽沧海,殿下岂能保证她的心思仍与当年一样?”金幼孜顿了一顿,又反问道,“敢问殿下,当初您与她分别时,可曾料想到她现在会变成白莲教的匪首?”
“这……”朱瞻基哑口无言。本来他对唐赛儿所言并不怀疑,但这时听了两位阁臣的分析,他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可要是唐赛儿所言属实呢?”正在这时,一直没吭声的杨士奇突然冒出一句,“若唐赛儿胡言乱语,那咱们自可置之不理。可要是其所言是真,那事情就麻烦了!”
众人闻言俱是一凛。半晌,金幼孜方道:“可赵王为何要杀太孙?杀了太孙,他又有什么好处?”
杨士奇轻声道:“永乐九年时,太子与汉王平分秋色,可一旦殿下被立为皇太孙,那东宫就稳操胜券。所以赵王临时出手,想杀掉殿下!”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朱瞻基大惊失色道,“这不可能吧?真要把我杀了,那受益的也是二叔!”
“汉王其实捞不到好处。殿下被杀,傻子都会认为是汉王所为!百口莫辩之下,汉王就是不死也会被皇上猜忌,从而失去夺储之望。而没有殿下,以当时太子的圣眷也难以保住东宫之位,赵王就正好可以浑水摸鱼!”杨士奇摇摇头苦笑道,“都说当今圣上是唐太宗再世。如此看来,他赵王没准引而伸之,把自己比作唐高宗了。不过也是,他俩都是嫡三子,都有两个为储位长年争斗的哥哥,赵王由此产生效法李治的念头也不足为奇。”
杨士奇说罢,房内众人额头上都目瞪口呆。过了好久,朱瞻基才一抹头上冷汗讷讷道:“果真如此的话,那我应该立即揭发三叔阴谋!”
“不!”杨士奇又摇摇头,“殿下奈何赵王不得!”
朱瞻基一愣,随即明白了杨士奇话中深意。这所谓的赵王雇凶,本来就无定论。即便是真,现在也是人赃俱无,仅凭唐赛儿的一面之词便要指证,这未免太草率了。而且,要揭发朱高燧,朱瞻基首先就要把自己与唐赛儿旧情以及私放她逃脱之事公之于众。这事要是大白天下,他立刻就会身败名裂,堂堂皇室也会因此脸面尽失。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考虑,他都只能强咽下这口气。
计议再三,朱瞻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苦笑一声道:“士奇师傅言之有理。可若唐赛儿之言是真,那三叔简直就是当年二叔。就算现在不能下定论,但仍需未雨绸缪,以防万一!”
杨荣和金幼孜这时也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听了朱瞻基的话,金幼孜想了一想道:“防范自是必然,不过殿下也无须太过担心。既然赵王打的是渔翁得利的念头,现在东宫与汉王胜负已分,他既是聪明人,自就会弃了这份妄想!前几年汉王和纪纲合谋作乱,他始终没有介入,由此看来,这位王爷还是识时务的。”
金幼孜之言有理,朱瞻基听了心下稍安,可这时杨士奇又道:“怕就怕他是深藏不露!放眼天下,还没有比皇位更诱人的。赵王为此处心积虑多年,甚至不惜雇凶劫杀太孙,由此可知,他对皇位其实也是垂涎三尺。现在汉王虽败,但赵王本身并未受挫折,想让他就这么轻易放弃,怕也没那么容易!”
“怕什么?”杨荣一咬牙道,“当年汉王气焰熏天,最终也只是黄粱一梦!何况一区区赵王?”
“赵王的势力未必就不如汉王!”杨士奇意味深长道,“马上就要迁都了,北京可是赵王镇守了二十年的地方!”
听了这话,朱瞻基心中倏地一紧。自永乐元年朱高炽入主东宫后,北京就一直由朱高燧留守,至今已近二十年。以前因他一直不显山不露水,朱瞻基对赵藩并未多加关注,但现在细想下来,发现这股势力其实非同小可。
首先是行在六部。最初,朝廷只在北京设立行部,负责处理行在政务。但永乐七年御驾北巡,朝廷实际上也临时分为南京和北京两个,分别听命于永乐本人和充任监国的太子。而由于永乐在北京,所以北京的临时朝廷更为重要,故当时六部堂官也大都扈从去了北京。但堂官虽然北上,可南京六部衙署里数以千计的办事官和胥吏显然不可能也去北京。而到达北京后的六部堂官要办理公务,自然不能没有下属,于是朝廷便在行部之外,另设行在六部,从顺天府和北直隶各州府中选调精明能干中低级官吏入值。这批官吏的选拔是由留守行在的朱高燧以及行部尚书郭资负责。北巡结束后,御驾返回南京,但因永乐当时已有意迁都,故并未废除行在六部,而是将它们作为一个常设衙署保存了下来。这些年过去,除二次北巡其间,行在六部没有堂官当值,但下面的办事官却是一直延续其职。现在朝廷即将迁都,形势顿时发生了变化。
而除了行在六部外,更让朱瞻基担心的是北京的军事力量。
北京驻军分为普通京卫和上直卫亲军两部。其中北京普通京卫是北军主力,最先归淇国公丘福统率,丘福死后,则归接任行在后军都督府的隆平侯张信统领。而上直卫亲军虽名义上都直属皇帝,但由于南北两京相隔三千多里,故从一开始,北京的天子亲军就由朱高燧代领。正是这部分亲军,让朱瞻基心惊肉跳。
永乐即位不久,便在原先的上十二卫基础上增设十卫,将追随自己靖难的嫡系抬入上直卫序列中,使天子亲军的总数扩充到二十二卫。而这新增的十卫中,金吾左卫、金吾右卫一直驻守南京,燕山左、右、前三卫在永乐初年一度在南京驻扎,后来随着永乐帝位稳固,在一征漠北结束后便又调回北京,而剩下的羽林前卫、大兴左卫、济阳卫、济州卫、通州卫则从一开始就驻防北京。这也就是说,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有多达八卫的北京上直卫亲军是听命于朱高燧的。只要他有心,完全会在这漫长岁月里对这支军队施加各种影响。而再加上一直跟随朱高燧驻扎在北京的常山三护卫,这位三叔已不声不响地在未来的大明京师中掌控了多达十一卫的军力!
诚然,一旦迁都北京,赵王代领八卫亲军的职责便就结束。但问题是要抹杀他苦心经营十几年的影响,这绝非短期内可以做到。如果皇祖父在世,凭着他老人家无与伦比的威势,这十一卫兵马受蛊惑的可能或许还不大,可一旦皇祖父驾鹤西去,那就不好说了。本来,他对唐赛儿所言真伪还将信将疑,但此刻将赵王这些年的经历认真分析后,他虽仍不敢下定论,但内心对三叔的戒惧已是大大增加。而与此同时,朱瞻基也越发坚定了一个认识:虽不能断定三叔心意到底如何,但在北京经营多年的赵藩终究是朝廷隐患。
“重蹈覆辙?”杨士奇无可奈何地一笑道,“现在汉王照旧是亲王,成天在乐安逍遥快活。与皇位的**相比,此等覆辙,就算重蹈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三位阁臣你一言我一语,把朱瞻基撩拨得越发不安。他万万没有料到,一场看似平常的剿匪竟牵引出这么多始料未及的事,并一步步地将他带入层层荆棘当中。想到迁都后或将面临的重重危机,他心中顿时布满忧虑。
不过朱瞻基并不是一个甫遇危险便阵脚大乱之人,相反,他多年随侍御前,耳濡目染之下早已将永乐临危不乱、化危为机的本领学得炉火纯青。此时听了阁臣们的议论,他虽然心惊,但也由此理清楚了这一系列事件背后所隐藏的各种关节利害。待稳住心神,他开始思索——迁都北京,朝廷固然将直接置身于赵藩的威胁之下,但对赵藩而言,就真是有利无弊吗?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他终于发现了一个机会——
赵王留守行在二十年,势力盘根错节,这始终是个隐患。皇祖父现在在位或还好些,但他老人家毕竟年过花甲,一旦驾崩,三叔还会不会这么老实就不好说了。要是在之前,朝廷地处江南,要想制约北京的赵藩多少都显得鞭长莫及。可一旦迁都,朝廷对北京的控制力就将大大加强。而作为皇太孙,作为大明王朝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完全可以倚皇祖父之威,仗朝廷之势,将三叔在北京的势力逐一剪除!
而利用迁都的机会,借助皇祖父和朝廷之力瓦解盘踞北京的赵藩势力,朱瞻基也找到了化危为机的最佳办法。虽然这里头也隐藏着风险,但既然迁都已成定局,他只能因势利导,使局势朝有利于自己的一方发展。确定这个思路后,朱瞻基心中顿时有了主意。见三位阁臣仍面带忧色,他展颜一笑道:“三位师傅所虑甚是。不过当今大明四方安定、国运昌隆。我身为皇太孙,亦上应天命,下顺民心。当此盛世,纵有宵小心存不轨,只要我秉持正道,以堂皇之力相应,必能无往不胜!”
这番大道理讲得突兀且玄乎,三位阁臣不知朱瞻基心中想法,故一时都未明其意。朱瞻基也不想解释,只是一挥手道:“今日得三位师傅教诲,受益颇多。眼下山东匪乱已平,北京宫室不日即将落成,接下来迁都的筹备亦需抓紧。这是当今天下第一大事,三位师傅都是御前重臣,还望尽心竭力,助迁都大事顺利进行!”
“遵旨!”三人见朱瞻基把话题转到迁都上头,顿时明白他不愿再提赵王之事,于是也只能顺着话头答应。
出了文渊阁,朱瞻基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协助皇祖父实施筹划多年的迁都大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