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解缙躬身领命。不过尽管嘴上答应,他在心里仍打定主意要按自己的想法来修。他又不是傻子,万一触动了今上的那块禁脔,天晓得他还会不会如此大度从容?
不过解缙的这点小九九永乐并不清楚。见他应允,永乐十分高兴。接下来,君臣又就修书之事讨论许久,直到过了酉时,两位侍臣才告退出来。
之前在乾清宫时,永乐叫黄淮拟诏给北京行部尚书洛佥,命其加紧从山西迁移人口充实顺天府。待出乾清门后,黄淮遂撇下解缙,急匆匆地去文渊阁誊写诏旨。解缙此时无事,便一个人晃晃悠悠地顺着甬道往外走。刚行到中左门前,前方遥遥过来一人,待走近了解缙才看清,来者正是工部右侍郎金忠。
见金忠过来,解缙先是一愣,随即赶紧往右手边挪了几步,站到道旁侧身拱立。这是洪武朝时定下的官场礼仪,凡低品官员路遇高位者,需让道侧避。解缙虽是内阁之首,但论品秩不过从五品,金忠却是正三品的工部侍郎,两人之间有了足足五级之差。
本来,内阁阁臣地位超然,解缙又极受永乐宠信,平常莫说侍郎,就是尚书也不敢受阁臣们的退避之礼。但文官们不敢受,并不代表靖难功臣们不敢。自永乐朝建立以来,丘福、火真这帮勋贵自恃功高,大都不把归附的建文旧臣放在眼里。解缙虽说是内阁之首、皇帝身边的红人,但与这些追随皇帝打江山的功臣们仍不能比。为避免惹麻烦,解缙平日里但凡撞见燕藩旧臣都是小心应对,绝不敢落下半点把柄。对这位刚从北京回来的金忠,他并不了解,但既然是战火里摸爬滚打出来的靖难功臣,那他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
金忠走到近前,突然停下脚步对解缙一笑道:“解学士可是从乾清宫出来?”
解缙没料到金忠会和自己搭讪,先是一愣,继而忙一小揖客气地笑道:“回金大人话,方才皇上召臣絮叨些文章之事。”
“解学士何必如此客气?”金忠呵呵笑道,“内阁七学士海内闻名,解学士更是文坛翘楚,我已是景仰多时。无奈先前多在北京,故一直未得亲近。此番奉诏回京,我正欲借此机会多多请教,还望学士莫视为外人!”
阁臣中,只有解缙的官职是“侍读学士”,其余皆是侍读、侍讲、检讨等职,不过因这七人皆才华横溢,又充任机要之职,故时人统称他们为“内阁七学士”,以示尊敬。
解缙见金忠语气如此亲切,一时心中大为疑惑。因不知金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仍是客气地一笑,小心回道:“金大人智谋无双,早已名满天下,下官何德何能,岂当得起‘请教’二字?金大人若有事垂询,下官必尽心竭力,为大人效劳。”
解缙说完,金忠微微一笑道:“‘垂询’二字,我是当不得的。不过我倒果有一事相求,还请学士莫要推辞!”
“大人请讲!”
“是这样,我乃宁波人。年少时曾患过一场大病,因当时家贫,无钱就诊,以致病情加重。当时家母为救我性命,曾不远千里从宁波一路乞讨至京师,到灵谷寺向佛祖请愿,求佛祖慈悲为怀,救我一命。说来也巧,待家母请完愿返回宁波,我的病竟然不治而愈。按理说,此事过后我应到灵谷寺还愿,以谢佛祖救命之恩。不料命运多舛,其后我代兄赴北平从军,一去就是十余载。上次进京,因百事芜杂,一时也没工夫过去。如今既然入朝回京,自不可再有耽搁。我想趁明日去趟灵谷寺,一来是了还心愿,二来也借此机会一览这座江南名刹之风光。”金忠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我初到京师,人生地不熟,解学士在京中多年,熟知金陵景胜,不知可否屈尊陪我前往?”
金忠说完,解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迷惑。金忠的话自然是托词,求自己当向导更是扯淡——灵谷寺就在钟山下头,满南京城谁不知道怎么走,还用得着叫自己带路?他这么做,就是要找机会和自己套近乎。可是他为什么要和自己套近乎呢?无论身份、地位还是和皇帝的关系,他都远胜过自己。他如此费尽心机与我攀交情,用意何在?
似乎瞧出了解缙心中的疑惑,金忠呵呵一笑,抢先解释道:“其实也不仅仅是要学士替我引路。一来,学士之才学名满天下,我是想借此机会向学士讨教;二来,前几日面圣时,皇上特地提起,说我虽精于兵家之学,却乏于经史。如今天下太平,我位居左班,不可不精通经史,因此命我多向内阁诸位学士求教。既然陛下这么说,加之我也有此意,故才借此机会邀学士一游!”
听金忠这么说,解缙心中疑惑稍解。而且金忠连永乐都抬了出来,那他就更没有理由拒绝了。想了一想,他遂笑道:“既然大人如此抬爱,那下官岂能推辞,唯大人之命是从便是。”
“好!”金忠一拍巴掌,欣喜道,“那就此说定。明日已初,我于聚宝门前相候。”
“岂敢让大人相等!”解缙忙一欠身道,“明日下官自当恭候大人大驾!”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辰正刚过,解缙便出门赴约。
因是私人约会,解缙今日未着官服,而是头戴一顶黑色万字巾,身穿一袭天蓝色的宽白护领直裰,腰间用玉带钩系着一条丝绦腰带。出门后,他骑上自家的小毛驴,优哉游哉地向南行去。
方到聚宝门,他便见金忠已在那里等着。金忠今日也是士人装扮,服饰与解缙无二,只是头上戴着一顶遮阳用的圆顶大帽。见金忠先到,解缙暗道一声惭愧,忙迎上前连声致歉:“下官来晚了,罪过罪过!”
“无妨,我亦是刚到!今日非公事,大绅不必如此客气。若不介意,你我二人互称表字即可。”金忠微笑着摆摆手,接着又扬扬手中缰绳道,“时辰不早了,还是边走边说吧!”说着,便一跃骑上座驾。
解缙这时候才注意到金忠今日并未骑马,而是和自己一样只骑了头驴。一时间,他心中涌过一丝暖流。
解缙的感动也是有原因的。明初崇尚节俭,朝中文武皆不准乘轿,只能以坐骑代步,但这坐骑有高下之分。若是功勋贵戚,朝廷显宦,自然是骑马出行,而一般小官小吏就没这份财力了。
解缙以前只是从九品待诏,永乐登基后,他虽擢为翰林院掌印,但论品级也不过从五品而已。五品的官员,一年俸禄不过一百来石。在米珠薪桂的南京,这点俸禄连头骡子都养不起,因此他通常只能以驴代步。平日里,眼见着那些靖难勋贵鲜衣怒马招摇过市,而他只能用头驴子将就,这其中滋味着实让这位天子红人不太好受。金忠也是靖难功臣,朝廷显宦,以马代步对他来说自然不成问题。不过今日相约,他专门骑驴,这自然是对他的尊重。而这种来自燕藩旧臣的尊重,也是解缙这个归附文臣从来未感受到的。
有这么一层因素,解缙对金忠的好感顿时又增了几分,他当即应了一声,两人并辔而行,出了城门,沿着秦淮河一路向东,直朝灵谷寺而去。
灵谷寺是江南一大名寺,其前身为南朝时所建之开善寺。开善寺原先位于钟山南麓,大明开国后,朱元璋挑中钟山南麓的独龙阜修建孝陵,便将开善寺搬到了紫霞洞南。后来,朱元璋仍嫌开善寺离孝陵太近,影响风水,便再次下旨将古寺迁至十里外的今址。出于安抚,朱元璋以巨资扩建庙宇,赐名“灵谷寺”,并亲书“天下第一禅林”。
有了“天下第一禅林”这块太祖御笔亲题的金字招牌,灵谷寺的香火自然旺盛。很快,这里便成为善男信女礼佛的首选之地。金忠从未到过这座江南名刹,一路上解缙将沿途风景一一详述,让他大长见识。
进了灵谷寺后,二人先到大雄宝殿进香叩头,金忠又捐了一张一百贯面值的宝钞作为功德,算是了了当年心愿,随后便出殿四处游览。灵谷寺内风景秀美,名胜众多,从无量殿到万工池,再到志公塔、八功德水、梅花坞等,二人一路品评游览,倒也十分逍遥。待到时辰差不多了,金忠遂笑道:“大绅想来也饿了。听说这里的深松居颇有名气,昨日相约后,我便遣下人来定下一个雅间,此时咱们去那里吃个便餐如何?”
经过半日同游,解缙与金忠已熟稔很多,不像起初时那么拘谨。金忠话音方落,解缙便一笑道:“世忠兄还真是客气。这深松居的斋菜名闻京师,引得多少公子富商趋之若鹜,其价可是不菲!这等金贵菜肴在世忠兄口中也就是个‘便餐’,实让我汗颜不止。”
解缙这么说倒不仅是打趣,这深松居的名头确实不凡。灵谷寺迁到现址后,僧人数量大幅增加,据说已达到千人之多。这么多僧人,平常吃喝拉撒便成了个大问题。为解决僧人的饮食,灵谷寺便专门建了个“积香厨”,而“积香厨”制作的斋菜则非常考究,有“鲜香味美,清爽适口,镂目裁云,色彩悦目”之美誉。平日里,前来拜佛游玩的香客中不乏达官显贵,他们品尝斋菜之后,均是赞不绝口,留下诸多诗文雅句,一般香客见此更欲尝试。随着慕名而来的食客越来越多,灵谷寺的僧人实在无法全部招待,于是有人出谋划策,建议以“积香厨”为源,开一爿素菜馆,公开向游客出售素食,也可给寺里带来收益。僧人们几经商量后,便以“深松居”为名开起了这家素菜馆。经过食客的口口相传,深松居声名日隆,但凡赴灵谷寺礼佛的香客,莫不要到深松居大吃一餐。于是,深松居的素菜愈发精致,而这价格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