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纲皱着眉头想了一会道:“先生之见倒也有几分道理!但仅凭于此便断定皇上经略塞外,未免武断了些!经营北京,也有可能仅是要巩固塞防而已。”
“那再加上限制开中呢?”
“限制开中?”纪纲不由一愣,旋即陷入深思。
所谓开中,是一种重要的盐法。古时盐铁之利甚高,故历代皆将其收归官府专营。通常情况下,商贾若想经营盐业,则需照官府要求,将一定限额粮食运到指定地区的粮仓,向当地官府换取盐引,此节称为“报中”;而盐商换取盐引后,凭盐引到指定的盐场支取相应份额的食盐,此为“守支”;取得食盐后,盐商再将其运到官府事先指定的地区贩售,此为“市易”。“报中”“守支”“市易”三节贯通到一起,便就是“开中”了。
开中的好处,便是通过利用盐商,使官府在保证其盐业收益的同时,还免去了其在各地转运粮草的耗费。虽说如此一来,民间盐价会因此抬高;但总的来说,由于商贾在运输粮草过程中的所有花费都需由自己承担,为减少损失,其无论是在效率还是降低耗羡方面,都要远胜于官府亲自操办。朝廷损失少了,相应的赋税也会有所降低,故天下百姓最终还是会从中受益。而且此法之行,还可有效防止官吏在运粮过程中营私贪赃。有这诸多好处,开中毫无疑问是一大善法。早在宋、元之时,开中便被两代朝廷广泛采用,明朝建立后亦沿袭此法,输粮的目的地则主要是各边疆行省,以供军需。不过到今年年初,开中之法有一大变。当时北京诸卫粮草短缺,为保障行在供应,永乐下旨,悉停天下输粮换盐,只在北京一地保留开中。
“朝廷每年北运的粮草足以供应军需,就算这两年增设了几个卫所,那也只需让江南多转运些便可,何至于要改革盐法这般大动作?而且限制开中后,江南每年转运的粮草却丝毫未少,区区北京一地,用得着这么多粮食么?故在北京大规模屯粮,其目的只能是一个,就是皇上有意经略塞外!”
“听你这么一说,此二者之间的确有些关联!”纪纲点点头又问道,“只是去年时,鞑靼知院阿鲁台拥立鬼里赤为君,并去元朝国号,重称可汗。由此可知,蒙古已彻底放弃重回中原之妄想,当时朝廷也遣使谕之通好。看这光景,皇上对漠北应该用的是怀柔之术,不像要起兵戈的样子啊!”
史复摇摇头道:“这不过是一时权宜罢了!此次鞑靼之所以自去元朝国号,多半是因为要与瓦剌争雄,故不愿招惹我大明。一旦阿鲁台击败瓦剌,一统漠北,其是否还会恭顺就难说了。古往今来,凡一统漠北之胡虏,有哪个不南侵中原的?皇上在塞上多年,深知胡人习性,对此怎会心中没数?只不过靖难方罢,北疆凋敝,朝廷同样需要时间休养生息,遂就顺水推舟罢了。不过这两年来,阿鲁台势力日涨,已有渐压瓦剌之势。朝廷虽不愿轻启战端,但也要未雨绸缪。再过几年,待北疆恢复得差不多了,鞑靼那边也很有可能已经一统漠北。到时候别说阿鲁台多半不会守诺,就算他果无南侵之意,皇上也未必会放过他!”
“不错,漠北一统,则中原难安;漠北分裂,则中原安宁,历朝历代莫不如此。以父皇之志,绝不会允许一个强盛的鞑靼出现!”朱高煦点了点头笑道,“这下本王已有些信先生之推断了!”
“还有第三点!去岁以来,朝廷屡次遣使出山海关,至奴儿干地区招抚女直各部,并授各首领指挥同知等职,将其地纳入大明,这更是开疆拓土的最好证明!”
“先生说得对!”朱高煦一拍巴掌,兴冲冲道,“本王明白了,只要本王坚决拥护开拓国策,父皇便会抛弃往日成见,重新视本王为传人!”
“正是如此!”史复微笑着点了点头。
“可若太子也赞同开拓呢?”纪纲却冷冷又道,“现在太子已经入主东宫,在国储之争中占据了主动。只要他也赞同开拓国策,那王爷即便附议也是枉然!”
“太子不会赞同!”史复毫不犹豫地回答。想了一想,他又郑重其事地补充道,“他不仅不会赞同,还会坚决反对!”
“你怎就这么肯定?”纪纲毫不客气地反问。
史复伸出右手摸了摸鼻翼,嘿嘿一声道:“太子敦厚、宽仁、孝悌,学问也不错,但生性懦弱,气魄不足,由此看来,其应是个墨守成规之人。这种人物,守成尚可,要说开拓进取,则绝非其所乐意!而且……”史复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诡谲的笑容,“纪大人也是贡生出身,岂不知始皇帝与公子扶苏之事乎?”
听了史复的话,纪纲思忖一番,顿也心有所悟:公子扶苏对秦始皇的开拓之道颇不认同,最终被贬往军中,失去了唾手可得的太子宝座。当今的太子朱高炽果真与扶苏十分相似,而永乐无论是在性格、志向,还是治国套路、手法上,都与当年的秦始皇几乎一样。照这么说,一旦永乐更易国策,朱高炽倒真的很有可能步扶苏后尘,到时候朱高煦就可趁机取而代之。纪纲不再疑惑,他动了动嘴唇,正欲出言赞同史复之议,忽然一个念头划过脑海,再一细想,他不由大惊失色:秦始皇讨灭六国,一统天下后不仅不休养生息,反而继续南征百越、北击匈奴,并大肆征发百姓修驰道、建陵寝、筑长城。反观当下,也是战乱方止,天下亟须休息,而永乐却也是不待生息便积极开拓——图谋西洋、经略漠北、营建北京!这诸般举动,简直就是当年始皇帝的翻版!始皇帝的开拓大业,最终弄得国力殆尽,天下凋敝,秦朝二世而亡,根子便在于此!如今永乐原样照搬,那大明的将来……纪纲不由打了个寒噤。
“纪大人在想什么呢?”史复的声音又飘了过来。纪纲一抬头,史复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那张遍布疤痕的脸让他感到一阵恶心。他忽然想:史复明明预料到了开拓国策可能导致的严重后果,却仍力劝朱高煦鼎力支持,这其间意图何在?他史复又想从中得到什么?顺着这个思路再往下想,纪纲浑身猛地一哆嗦——难不成他想当赵高?他要将朱高煦硬扶上皇位,再将其玩弄于股掌中,进而把持权柄,号令天下?联系到这个人的神秘身世和这两年来的怪异行止,他愈发觉得很有可能!
奸贼……纪纲悚然变色,欲破口大骂。可话到嘴边,他又生生把它吞了回去——证据在哪里?仅凭一己之猜想,便贸然攻击汉王最信赖的谋主,这后果何等严重!万一咬不死史复,被他怀恨在心。将来在朱高煦面前挑拨离间,那自己的靠山可就不稳了!而且还有一层顾忌让纪纲更加无法开口——支持开拓国策,乃是汉王赖以夺储的最重要法宝!果真放弃,朱高煦将几乎完全丧失成为太子的可能。若果真是那样,将来朱高炽继位,自己这个党附汉王,且又为文官所嫉恨的锦衣酷吏必将死无葬身之地!他无奈地发现,自己必须附和史复。即便这个提议包藏祸心,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也只能支持到底!
“史先生言之有理!”咽下口唾沫,纪纲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再看史复的丑脸时,纪纲的感受已不仅仅是恶心,而更加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便照先生之言行事!”朱高煦却没纪纲那么多心机,此时的他已完全被史复说服。想到取代朱高炽大有希望,他已激动得几乎不能自持。
“还有一点!”史复似笑非笑地望了望纪纲,又扭头对朱高煦道,“此次变更国策,动作太大,又太迅疾,皇上为免天下震动,很有可能是只做不说,这就更为殿下提供了可乘之机。只要殿下能对陛下亦步亦趋,他老人家由是更会认定您见识不凡。”
“本王明白!”
“可这总兵人选怎么办?皇上还要殿下找个总兵出来的。”就在朱高煦兴奋得血脉贲张之际,纪纲一番话,却给他浇了盆凉水。
与支持改变国策相比,挑选总兵的意义当然要小了许多。但国策之事毕竟是远虑,而挑选总兵却是亟待解决的近忧。
“史先生可有办法?”冷静下来后,朱高煦将期盼的目光投向史复。
史复皱眉不语,半晌方抬起头,叹了口气道:“这的确是件得罪人的差事。皇上要用燕藩旧将,他们却又畏惧波涛。殿下周旋其间,想要两全其美难啊!”
见史复无法,纪纲又想了想,也觉无计可施,遂道:“要不索性回了陛下,就说寻访不到便是。燕藩旧将不愿出海,这皇上也是知道的。他老人家自己都无计可施,殿下又能如何?直言相告,大不了落一顿埋怨,省得到时候两头不讨好。”
“史先生以为如何?”朱高煦又问史复。
史复想了想道:“还是先试试吧,殿下且先不要提皇上有意起用旧部之事,只到各位靖难勋臣处走一遭,探探他们口风,或有人愿意也未尝可知。若是不成,咱们再做计较。反正这总兵也不是即刻就要选定,过段日子还是不行再回复也不迟。如此一来,殿下也算是尽了心,比直接回绝好多了!”
“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朱高煦点了点头,旋又笑道,“反正也不是多大的事,只要拿定这开拓国策,不愁扳不倒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