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此理!”史复也微笑着附和,露出一丝奸笑,“过不了几日,下西洋的事就会传开。而今战乱方止,朝廷各项开支又大,国库正紧张得很。这节骨眼儿再下西洋,太子肯定会出面反对,文官们也必是舆情汹汹。此等情势,正是殿下大显身手,为皇上出力的大好时机,殿下可一定要把握住了!”
“本王明白!”朱高煦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果不出史复所料,筹备下西洋的消息一经传出,迅速在千步廊两侧的五府十八衙门掀起波澜。五军都督府的动静倒还小些,武官们所担心的只是得到那茫茫大海中去受苦受罪,而文职的大小九卿衙门则就不然了。永乐为了避免将来蛮夷得知实情后心生疑虑,故从一开始就有意隐瞒下西洋的最终用意,对外宣称此举仅为招谕岛夷。然而当此国家战乱方息、朝廷用度浩繁之际,这种为图虚荣而大耗公帑的理由自然无法服众。消息传开当天,各相关衙门的堂官们就吵翻了天。
户部尚书郁新的反对态度最为激烈,而且理由也很充分:靖难三年,北直隶、山东受兵灾最重,战乱结束后,两省已是十室九空。近两年来,朝廷一直在招纳流民复垦,而在生产恢复之前,官府必须供应衣食农具。仅此一项,开支便以百万贯计。此外,为充实行在人口,朝廷从山西、河南二省向北京大举移民,安置他们同样需要大笔钱粮,行部和北京布政司已几次来文,请户部急拨款项,这份开支也是耽搁不得的;再者,另一位户部尚书夏元吉正在苏州治水筑堤,眼下已到最要紧时分,他那里要的银子更是一分都不能少。这几项加起来,得花多少银子?耗多少粮?再加上接下来营建北京的开销,这花销就更不得了了。此时筹备下西洋,采购宝货,建造海船,还有使团和军队的开销加在一起,户部立刻就得拿出三百万贯。这笔银子他不是没有,但一旦掏出去,户部的家底也就空了。万一这几个月里再出个天灾人祸,他这个“大司农”就只能干瞪眼。
户部闹腾得欢,工部也没闲着。工部尚书黄福已为营建北京、协助苏松治水二事忙得焦头烂额,龙江船厂的事没多少工夫顾及。得知还要再增造海船,他当即就急红了眼。
户部管钱粮,工部主营造,与下西洋再有关联的就是兵部。兵部是金忠管着,他对下西洋本身并不反感,而且他久随永乐,深知其心意,也隐约察觉此中蕴含之意,对此还颇为赞许。但他不明白的是,眼下朝廷许多难处明摆着,皇上为何要挑这时候行此大手笔?有了这么层计较,在接下来的廷议中,他便与郁新、黄福三人一起,成为文官反对下西洋的急先锋。
尽管对文官们的反对早有准备,但舆情如此汹涌,甚至连金忠也提出质疑,这多少有些出乎永乐意料。下西洋毕竟干系太大,饶是永乐再乾纲独断,也不能在这种事上对群臣的意见置若罔闻。眼瞅着这事儿就要告吹,朱高煦忽然跳了出来对下西洋之盛举大加赞赏,并慷慨言道:“凡鼎盛之世,必万国来朝。今圣君在上,国富民强,招抚岛夷,正当其时……”
朱高煦一出头,一些与他交好的大臣也都跟着站出来附议,这一下就把文官的声势抵消不少。两方人吵吵闹闹好几日,谁也占不了上风,永乐遂命择日再议。
廷议过后,永乐思虑数日,遂召金忠进宫叙话。君臣嘀嘀咕咕了小半日,待出得宫来,金忠便再绝口不提反对之事。紧接着,郁新也被召到武英殿。针对户部公帑不足的问题,永乐当即拍板,其中八十万贯由内库支付。而且永乐还特地命人拿出浙西、苏松一带地图指给郁新道:“夏元吉治水已近大成。只要水患一止,明年江东就能平添万顷膏腴良田。仅此一项,朝廷岁入就能增加百多万贯,足抵下西洋开销!”郁新拿了内帑,又亲眼确认了即将增加的进项,再加上永乐一番劝导,他终于也闭上了嘴巴。
安抚住了金忠和郁新,带头反对的文官就只剩下黄福。黄福的圣眷本就一般,偏偏他又和东宫走得近。朱高煦见状,遂趁着永乐要压制文官舆论的机会,唆使左都御史陈瑛参了黄福一本,指其不恤工匠。永乐接奏,虽未治黄福之罪,但也顺水推舟将他调往北京,接替刚刚犯事被诛的洛佥,充任行部尚书。而其留下的工部尚书一职,则由机敏练达,且一向唯皇命是从的礼部左侍郎宋礼接任。
下西洋与户、礼、兵三部关系最大,之前也是它们闹得最凶。如今三部尚书都改了口风,其余文官纵有异议,也成不了气候。
经过一番苦心,永乐自觉统一朝中意见已不成问题,遂雄心勃勃地准备再次召集廷议,将下西洋一事一举敲定。孰料就在举行廷议前夕,先前前往杭州为《文献大成》收集典籍的解缙返回京城。得知下西洋之事后,他当即上疏反对,并在奏疏中言道:“今国家百废方兴,百姓嗷嗷待哺。值此之际,陛下当以民生为重,将有限之公帑用之于海内。若为一二远夷大肆耗费,而罔顾国计民生,此与隋炀丝绸裹树以迎番人又有何异……”
解缙的奏疏言辞犀利,甚至把隋炀帝都抬了出来,永乐看得是大光其火。而就在这时,太子朱高炽也上疏陈情,言下西洋于朝廷损多益少,请三思而行。
一个是储君,另一个则是内阁之首、天下士林领袖。这两个人出面劝阻,出使西洋顿时又添波澜。思忖再三,永乐先把朱高炽叫到乾清宫,将之前一直没有告诉他的下西洋真实用意和盘托出,并趁机观察他的态度。
与史复判断相符,这位体弱多病的太子虽然宽仁敦厚,但并不是个锐意进取之人。当从父皇口中听得这一统海疆的宏图伟业后,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振奋,而是倒吸了口凉气。他对待外夷的态度一直是“在德不在力”,信奉的是“内修德政、四夷来朝”的教条。在他看来,这种周期极为漫长的开拓成败难料且不说,首先朝廷就极有可能不堪重负。身为大明的太子,他心里对这种损多益少的举措极不赞同,不过他也不敢直接反对。最近二弟十分活跃,对朝政也颇为上心,他看在眼里,心知其或是贼心不死,仍觊觎着太子宝座。而二弟在下西洋一事上是坚决站在父皇这边的。对这个二弟,朱高炽心中一直有所戒备,他不想让父皇觉得自己不如二弟。而且就在几天前,金忠还专门到春和殿提醒他万万不要在这事上和皇上唱反调。尽管金忠未明言其中原因,但他郑重其事的态度不能不让朱高炽有所顾忌。计议再三,朱高炽避开图谋西洋是否值得这个关键问题,只借口眼下形势不宜,婉转建议父皇能暂缓施行。
太子的态度让永乐有些失望,不过以太子的仁柔性格和谨慎态度,有此顾虑亦不足为奇,好在他也没有直接反对。思虑再三,永乐命他回东宫安心读书,暂勿过问国事,便就这么把他打发了。
太子毕竟是自己儿子,永乐处理起来相对容易,可解缙就不然了。对他,永乐既不能如对太子般置若罔闻;同时又因为解缙性格狂放,为防走漏风声,永乐也不放心将“化夷入夏”的目的坦白相告。两难之下,他只有召解缙入宫,仅就着“万国冕旒朝中华”以及“怀柔远人、教化蛮夷”的虚文一番说道,希望能通过自己的苦口婆心感化解缙,让这个颇有名望的“刺头”闭嘴。
谁知解缙先是恭恭敬敬地聆听圣诲,末了却把头一扬赳赳道:“敢问陛下,华夏、夷狄之利,其各轻重几何?”仅此一句就把永乐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问倒了永乐,解缙犹嫌不过瘾,出宫便找了一帮子青年翰林拟了一道洋洋数千言的《请止出使西洋疏》,然后转交通政司递呈内廷。疏中引古据今,直言出使西洋于中国一利十弊。此疏一上,满朝轰动,并很快就传到坊间,一时间大江南北物议四起,天下士子大都附和解缙之见。事情发展到这份儿上,饶是永乐再坚毅过人,也不敢强推其策,局面顿时陷入僵持,筹备下西洋的进度也缓了下来。转眼到了年底,甘肃突然传来一个惊天消息,一时将朝中君臣的眼光全吸引过去。
永乐二年十月二十五日,西域帖木儿率二十万大军东征中国。帖木儿以元室传人自居,发誓要灭亡明朝,重建大元。月余过后,甘肃总兵宋晟方得到消息,而此时帖木儿大军已在路上。宋晟一面加紧防备,一面飞书驰报南京,请朝廷立即调兵增援。
帖木儿帝国乃西域大国,帖木儿更是一代枭雄,此番其举国东进,对大明之威胁可想而知。消息传至,朝廷大震。永乐当即下旨,暂停出使西洋一应筹备事宜,并着兵部急调四川、关中等地卫所赶赴甘肃。同时,户部粮饷亦紧接装船,准备向甘陇调运。工部匠人也开始日夜赶造兵械,大明一时被紧张氛围所笼罩。
前番下西洋,燕藩旧将不愿经历波涛,个个推三阻四。而此番对阵强敌,他们却是义不容辞。一时间,五府诸将纷纷请战,兵部衙门更是昼夜人流不息,为谋划迎战事宜殚精竭虑。
朝中文武忙得是人仰马翻,汉王府内,朱高煦、史复一帮人也没闲着。此番帖木儿来势汹汹,接下来的两军交锋便是事关国家兴亡的决战。此等大战,总兵官之职必由威望素著的大将充任。而遍观朝中众将,能担此重任的唯有淇国公丘福、成国公朱能二人。丘福现任行在后军都督府掌印,在北京防备鞑靼,自然不可能抽身;朱能虽在朝中,但近年来屡生大病,身体大不如前,也不适合领兵。至于其他人,独当一面尚可,统率数十万大军,恐难以胜任。因此,史复欲让朱高煦亲自出马,并趁此机会扩大在军中的影响。只要军队能死心塌地归附,有朝一日即便太子登基,他朱高煦也能轻而易举把皇位给夺过来。
书房内,史复揣着手炉端坐于暖榻之上,缓缓将建议道出。朱高煦尚未说话,一旁的纪纲便面露犹疑道:“亲王领兵?这陛下能答应么?他老人家自己就是以亲王身份率兵靖难,取而代之的。有这个前车之鉴,他岂能再留此隐患?而且就陛下登基这两年的作为看,他虽表面善待诸位藩王,但暗地里是颇为戒备的。就在前年,他便寻机连削代、岷二王的护卫亲军。由此可知,陛下心中十分清楚藩王之弊,未必会让二殿下再次掌军。”
“缇帅说得有理!”纪纲已升任锦衣卫指挥使,史复也以“缇帅”称之。略一思忖,他将怀中的手炉扔到一边重重点头道,“不过在下看可以一试。眼下朝廷的难处摆在明处,丘福不能抽身,朱能是个病夫,其余诸将又没一个能挑大梁的。陛下虽然武功盖世,但今时不同往日,自也不便亲征。如此算来,偌大个大明可以统领西陲大军的,也就只有王爷了。王爷在靖难时屡建奇功,才能为诸将敬服,而且您又与北平旧将关系莫逆,再加上亲王身份,领兵出征绝无不能服众之忧。依在下看,只要王爷出面请缨,不用说燕藩旧将定会鼎力支持。有武将的拥护,此事就成了一半,再加上朝中也确实无人可派,没准皇上就此破例也未可知!”
“哦……”就在朱高煦被史复说得心潮澎湃,正跃跃欲试之际,窗外却隐隐传来一阵欢呼之声。紧接着,汉王府的侍卫总管周宣便风风火火地赶来。一进屋,他便一脸喜色道:“王爷,方才甘肃军报进京,帖木儿东进途中暴病身亡,西虏已撤兵归国了!”
“啊?”周宣的话一说完,屋内三人皆面面相觑。
半晌,朱高煦一挥手打发周宣出去,旋望着史复和纪纲自失一笑道:“这老戎酋死得也真是时候,让本王白生了一番雄心!”
“不过也无所谓!”纪纲轻松笑道,“反正殿下也没损失什么,白费了些心机罢了!”
与纪纲和朱高煦的从容不同,史复却似想到了什么,当即眉头紧锁。过了片刻,他忽然脸色微变道:“不好!”
“不好?”朱高煦被史复弄得有些迷糊,“何事不妥?”
史复皱着眉头道:“这西域一退兵,朝廷外患遂解,皇上缓过劲来,必重提下西洋一事,这领兵将领人选一事至今仍没有着落,万一陛下问起,王爷将何以应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