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做好了饭,一碗合渣——就是豆面和蔬菜、豆皮一块煮的大杂烩,再有小半豌豆辣酱,这是宋教仁自幼最爱吃的美食,也是他梦里故乡的味道。他喝了一口合渣,啧啧嘴道:“又吃到家乡饭了。”
“儿子,这回你别走哒,娘天天给你做合渣吃。”
“不走了,我要在家住一阵。娘,伢子呢?”
“啊,去塾里了。快下学了。”
宋家在当地算是耕读世家,祖训中有“凡我宗支,诵读为主,农商次之”的说法,再穷也要送孩子入塾读书。
宋教仁回家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他的大哥还有左邻右舍都过来,他的妻子也从茶园里回来了。妻子一进门,他就起身向方氏鞠了一躬:“这些年,你辛苦了。”
“你总算回来哒。”方氏扭过头捂着嘴抽泣。
“老二,这些年,你家堂客可是受了委屈了。”大哥补充了一句。逃犯的家人,受委屈那是可想而知。之后便是一家人热闹团聚的事……
第二天,桃源县县长听到消息,亲自到香冲村来了,还带来了一顶轿子,除四名轿夫外,还有四名巡警。县长见到宋教仁就恭恭敬敬鞠躬,说话时一直弯着腰,一口一个“宋理事长”,说湖南都督谭延恺发来电报,请他到长沙去做客。
接下来的日子,宋教仁给父亲扫墓,走走亲戚,游览桃园寺,难得的清闲轻松。尤其是晚上的时候,烛光下辅导儿子宋振吕用功,或者父子对对联,那份天伦之乐真是无法言传。他慈祥地凝视着烛光里的儿子,有时竟然分不清那是儿子还是他自己。自己这样大的时候,也是每晚趴在案子上用功。那时候父亲去世了,有一年多的时间,他沉默不语,那份孤独和无助,是别人无法体味的。父亲是儿子头顶上的屋檐,能为儿子遮蔽风雨;父亲是儿子的山,能让儿子登高望远。他觉得亏欠儿子太多,儿子十岁了,自己陪伴他的,仅仅是归来的这几天!他情不自禁拍拍儿子的头说道:“儿子,爸爸会陪你长大。”
儿子仰起头问:“爸爸说什么?”
“没说什么,你好好用功,将来做对国家有用的人才。”
“爸爸一直说日本有许多好处,应该好好学他们。我长大了,也像爸爸到日本去。”
“好,到时爸爸陪你去。爸爸有许多日本朋友,他们会好好照顾你的。”
宋教仁家乡虽然藏于深山,但他的消息并不闭塞,各地的电报都打到桃源县,县长派专人及时送来,来电最多的是长沙的著名绅士龙璋和民政司长仇鳌。
龙璋是湖南攸县人,是光绪年间的举人,是左宗棠的外孙女婿、谭嗣同的亲家,本来是老派的绅士。人生的转折发生在泰兴知县任上,他结识了黄兴、蔡锷、宋教仁、章士钊等革命党人,并深受他们的影响,开始暗中资助革命党。1907年回湘后,致力于创办实业,先后经营开济、利济轮船公司,中华汽船公司、集成公司、醴陵瓷业公司、贫民工艺厂等十余所公司和工厂,以及震发、源源、百炼、九昌等多个矿业公司,经济实力相当雄厚。他暗中资助黄兴、宋教仁等革命党不下二十万元。辛亥革命后担任湖南总商会、工会、农会、公民保矿会等七八个会长,国民党在长沙设立湖南支部后,他又出任支部评议会的评议长。他时年六十岁,年长宋教仁二十八岁,两人是忘年交。
仇鳌是湖南湘阴人,也曾留学日本,在日本加入同盟会,是宋教仁在日本的老熟人。辛亥革命后他回湖南负责改组同盟会,如今任湖南支部的副支部长,出任湖南民政司长。
两人在长沙消息灵通,随时来电通报,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好消息是各省国会议员选举国民党占据绝对优势,坏消息是俄国借中国内乱之际,策动外蒙古独立,袁世凯只通过外交抗议,再就是指望国际社会约束俄国,然而英国正在谋取中国西藏,因此对俄国的侵略视而不见;日本因为与俄国有密约,要瓜分东蒙古,因此也装聋作哑;美国也希望日本支持他们在东北获得更大的商务利益,因此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发了一个声明。俄国摸清了中国和国际社会的底牌,十几天前逼迫外蒙古签订《俄蒙协约》和《俄蒙商务专约》,控制了外蒙古的政治、军事和经济,蒙古面临被割裂的危险。而袁世凯不但未派兵讨伐,甚至连句硬话也不敢对俄国人讲。
宋教仁打算立即起程前往长沙,老母亲一听儿子要走,眼泪就落了下来:“儿啊,再有十天就是娘的生日,等过了娘的生日你再走要不要得?”
宋教仁望一眼母亲浑浊的泪眼,心头一软,改变了主意:“要得,我给娘做哒七十大寿再走。”
给老母亲做完七十大寿,次日宋教仁就提上那只旧皮箱登程。妻儿陪着老母亲恋恋不舍,一直送出几里路。宋教仁一劝再劝,老母亲总算停住了脚步,泪眼婆娑地问:“老二,你这一走,娘怕是再也见不上你了。”
宋教仁心中仓皇,但嘴上却道:“娘,您放心哒,儿办完事就回来看您。儿将来安顿好了就接您出去,儿子给您养老。”
母亲摸摸宋教仁的头道:“娘信你的话,娘等你来接。走吧儿子,娘知道你有大事要办,娘不累赘你。”
宋教仁摸摸儿子的头,对方氏道:“我走了,孩子和娘都交给你了。”
妻子点点头,强忍着泪。宋教仁硬着心肠转身而去。他一次次回头,老娘和妻儿还在原地瞩望。山路回环,他再次回头时已经看不到母亲了。然而,等他走出二里多地,再次回头时却看到老母亲在妻儿的扶持下,正站在山包上往这边张望,祖孙三代,仿佛是一尊石雕像。宋教仁的心倏忽一下,像他回来进门时看到老娘一头华发时一样,膝盖一软,就给老娘跪了下去,再也忍不住涕泪交流。
宋教仁于1913年1月8日赶到长沙,轮船码头上万众云集,还有“热烈欢迎宋代总理”的横幅。他于是改变计划,到朝宗门下船,径直先去看望恩师黄彝寿。当年宋教仁就读于桃源璋江书院时,山长正是县学教谕黄彝寿。贫穷而又好学的宋教仁深得器重,成为登堂入室的得意门生。后来他到武昌读书,因参与黄兴的革命计划被通缉,逃回桃源先去拜访老师,通缉令刚好到黄彝寿手中。黄彝寿连忙让宋教仁逃走,因缉捕不力,得了个革职的处分,宋教仁一直视之为恩师加恩公。他一进黄彝寿的家门,师生寒暄过后,黄彝寿便问:“钝初,现在革命如何?”
“不彻底,做成了夹生饭。”
“是喽,中国封建专制几千年,怎么可能皇帝一退位专制就也退出历史呢?不会的,不会的,有一批人专制思想根深蒂固,不会那么轻易认输的。你打算怎么办,继续革命吗?”
宋教仁点了点头:“继续革命,但不是暴力革命,而是合法斗争。”
“怎么斗争?”
“依靠合法选举,国民党在国会选举中占据多数,然后组织政党内阁,实权归之内阁,总统只居象征地位。”宋教仁十分自信地说道。
“那就由不得他。根据临时约法的规定,将来正式宪法由国会制定。国民党既然占据国会的多数,则握有制定宪法之权。届时制定的宪法,参照欧洲的政党内阁制,只赋予总统象征性的权力。”
“钝初,我说几句你不要生气。我发现你还是有些书生气,你太拿法律当回事了。我虽然不在京中,但对京中半年来的风云还是通过报纸有所了解。袁大总统在与参议院的较量中,最后总能取胜,为什么?他手里有北洋军,有警察!我不太相信,将来国会凭手里的几张选票就能斗得过枪杆子?”
“老师说得也有道理。但是,如今民主如大江奔流,浩浩****。袁世凯想逆潮流而动,恐怕也难了。”
师生二人聊了一下午。晚上宋教仁赴仇鳌的宴请,作陪的只有国民党长沙支部的评议长龙璋。谈起这次国会初选,三人十分高兴。龙璋说道:“钝初,外间已经有种说法,将来的内阁总理非你不可。”
宋教仁当仁不让:“如果国民党能够在选举中获胜,多数党组阁,如果大家不反对,我愿意出任内阁总理。”
仇鳌也赞同道:“从现在的形势看,国民党获胜已经是毫无悬念。如果国民党组阁,非钝初不可。孙总理和黄先生两人都埋头实业,不会食言去当什么总理,国民党中,论资格和影响,也只有钝初当得这副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