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铁良南下筹军饷 平冈游说摸底线
真是无巧不成书,袁世凯刚收到张一麐修改的《陆军营制饷章》,就接到奕劻电报,让他立即带着进京,练兵处有要事相商。需要面商,可见必是大事。会是什么大事呢?袁世凯百思不得其解。
袁世凯应约在奕劻府上相见,在座的还有练兵处襄办、刚兼任户部侍郎的铁良。奕劻将一纸电文交给他道:“慰廷,这是张香涛昨天发来的电报。”
电报是说湖北新军的编练问题,也涉及营制饷章:“练兵处章程尚未奏准通行,只可暂就湖北向日所操营制,参酌北洋现行营制及本省饷力、人才、地势、民风,先行酌拟章程,及早开练。”
袁世凯把电报扔到案上道:“王爷,香帅这是要自行其是,不愿统一营制。”
奕劻点点头道:“就是喽,说到底是不愿交出军权。他是江南督抚的首领,江南数省都唯他马首是瞻,他这一闹,练兵处的差恐怕就难办了。”
自从太平天国起事,曾国藩创建湘军,成为朝廷赖以平定叛乱的主力,军权便为地方督抚把持。以湘、淮为代表的勇营制度,营制上兵为将有,军需上就地筹饷,器械上设局自造,因而不但兵权落入地方督抚之手,就是政权、财权也连带下移,形成了督抚专政的局面。由此政局发生了两个突出的变化:一是地方权威日重,中央权威日轻,就是所谓的“内轻外重”;二是汉人权力加强,而满人权力日轻。平定太平天国和捻军以及后来收复新疆,都是以汉人将领为主,大量汉人以军功而授职,汉进满退越来越成了满族权贵的心病。尤其是八国联军攻打北京的时候,东南数省不肯奉诏,搞东南互保,直接挑战了中央的权威。最终朝廷还要嘉奖他们保住了东南半壁,但心中芥蒂极深,一直在想重新集权的办法。
袁世凯提议成立练兵处,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聚各省之饷练北洋之兵,这是他从不向人透露的打算;但练兵处的章程所规定的统一全国营制,统一练兵之饷,统一军械制造,却极合朝廷上收军权的胃口,所以从慈禧到奕劻等满洲亲贵都极力支持。但要从督抚手中收权谈何容易!年初分派各省一千万两军饷,各省一直推诿,张之洞在给两江总督魏光焘的信中说,“练兵处派各省款项九百六十万两,骇人听闻,众论皆不以为然!方今天下商民疲困,人心涣散,偿款万难久支,岂可再滋扰累?”结果湖广、两江都没有动静,其他各省也都装聋作哑,半年过去,尚无一两到账。如今张之洞又要挑头抵制统一军制。
“张香涛与魏午庄一唱一和,处处与朝廷唱反调。魏午庄派人回他老家湖南,按湘军旧制招募了三千人,编为六营,交给他的族亲魏荣斌统领,而且不顾练兵处提议的次第练兵计划,将他所辖的两江营伍编为四镇,换汤不换药,营制饷章仍然是湘军旧制。如果任由他这么胡闹,我看练兵处非关门不可。”铁良恨恨地说道。
“万事开头难,头三脚最难踢。慰廷,设立练兵处的提议是你最先提出来的,你的办法又多,今天到了这个局面,到底该怎么办,我和宝臣是没办法了,所以把你约来商议。”奕劻解释道。
袁世凯最为关心的是军饷问题,如果各省协饷不能落实,他练兵六镇的计划就化为泡影,就是目前已经练成的三镇将来如何解决军饷也是个大难题,于是便语气强硬地说道:“各省一提到筹款就哭穷,可都有自己的生财门路,我就不信分派的那点军饷竟然没有办法。中央要收权,地方要专权,双方必然有一番较量。第一次较量至关重要,如果朝廷松了口,接下来便一无所成,正如宝臣所说,练兵处只有关门大吉了。”
奕劻感叹道:“关门决然不行。太后对练兵处寄望很深。有一次她回忆銮驾西行的苦况,对我说:‘连日奔走,又不得饮食,既冷且饿,途中口渴,命太监取水,有井却无汲具,或井内浮有人头,不得已,采秫秸秆与皇帝共嚼,略得浆汁,聊以解渴。夜里与皇帝仅得一板凳,相与贴背共坐,仰望达旦。现在回想,如果军权能够统一于朝廷,如何会出现东南互保的局面!’慰廷,太后寄望通过练兵处,把军饷、军制一统于中央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此时我们打退堂鼓,太后那里如何交代得过去。”
“内轻外重的局面已非一日,徒费口舌无济于事,必须瞪起眼来与他们较较真。”袁世凯这样提议。
奕劻又问:“那又该怎样较真,总不能一省一省去督促。”
“所谓擒贼擒王,如今事事出头的是两江和湖广,只有先拿他们试刀。不过,湖广张香帅资望太高,动他不易。不过,还有敲山震虎一说,不妨拿两江的魏午庄做做文章。”袁世凯建议道。
“这篇文章不太好做。既要得人,又要得法。”奕劻有些为难。
“人不难得,宝臣是满洲亲贵,身份够格,又特别能干,对付魏午庄绰绰有余。”
奕劻道:“宝臣毛遂自荐,早有此意。已经得人,那又该如何得法?”
“宝臣那就要辛苦一趟,到南边走一走,查一查两江的账,如果魏午庄能够领会朝廷的决心,幡然改计,那就放他一马;如果还与朝廷对着干,一点面子也不给,王爷就要下决心走马换将。”当初魏光焘得以出任两江,是走了奕劻的门路,狠花了一笔银子,所以袁世凯提醒奕劻,要他能够狠得下心来。
奕劻打包票道:“这包在我身上,如果魏午庄不看头势,非要与朝廷唱对台戏,那就把他调开。”
铁良却有些犹豫:“直接去查账好像不太好,有个其他的由头下去,然后出其不备,查他个措手不及。”
袁世凯却有异议:“既然是敲山震虎,不妨先把朝廷的意图亮给他们,朝廷就是要逼你们拿钱!不然,你以其他的由头到了地方却突然查账,好像是你无事生非,临时变计,反而不够光明正大。朝廷此举就是要向江南的督抚示威,不妨正大光明地示。”
“慰廷说得有道理。要说由头,还就有一件。”奕劻表示赞同。
原来,半月前张之洞、魏光焘联衔上奏,要求将江南制造局迁建之地由安徽湾沚改为江西萍乡。江南制造局是当年在曾国藩手上筹建,在李鸿章手上建成的著名军工厂。江南制造局位于上海,遇有海警则军火制造、转运皆不得自由。早在荣禄主政时,就有迁建内地的动议,但多事之秋根本顾不上。今年初张之洞、魏光焘提出将江南制造局迁到安徽湾沚,经费预算为五百万两。如今又提出改建到江西萍乡,预算则增加到六百五十万两。
“这就是很好的由头。练兵处办事章程有规定,各省原设各局厂应由练兵处督饬妥办,不允许地方各行其是,为的是统一军械制造,避免军械五花八门。宝臣就以考察新址南下好了,新建局厂正好涉及经费问题,查察江南财政也就名正言顺。”袁世凯建议道。
奕劻两手一拍道:“此计甚妙!”
对袁世凯而言,此计更妙处在于,他这北洋大臣可以借机恢复对江南制造局的控制。江南制造局是在李鸿章手中建成,后来他调督直隶,却未放弃对制造局的控制,因此虽设于南洋,但北洋大臣对该局之权尤高,尤其人事变动,几乎为李鸿章一手掌握。然而,张之洞借两次署理两江总督的机会,扩大了对江南制造局的影响,即便他回任湖广,依然对江南制造局颇有建言,袁世凯反而无从插嘴。新任两江总督魏光焘以湘军元老自居,对袁世凯不太放在眼里,与张之洞函电交驰,打得火热,这次移建新局就是两人联衔。袁世凯嘴上不说,心里的火却是从不曾熄。如今铁良南下,正可给张、魏两人添堵,如果时机凑巧,也许会有扳回影响的机会。因此,他又鼓气道:“宝臣,你此行不但是为练兵处正名,也是为朝廷树权威。我忝居练兵处会办大臣,全力支持你。”
“我这边也没说的。就是军机上那班人,瞿子玖不知会不会从中作梗。”奕劻有些担心军机大臣瞿鸿禨,他外结两广总督岑毓英,对奕劻颇形牵制。而且他是清流出身,任过几任主考,门生颇多,势力不可小瞧。
铁良对日渐受到慈禧信赖的瞿鸿禨不以为然:“练兵处的事务与他何干?何况他连纸上谈兵也不会,何劳他多嘴多舌?”
第二天,朝廷将派铁良南下的上谕就颁了下来:
谕军机大臣等:前据张之洞等奏江南制造局移建新厂一折,制造局厂关系紧要,究竟应否移建,地方是否合宜,枪炮诸制若何尽利?著派铁良前往各该处详细考求,通盘筹画,据实复奏。并顺道将各该省进出款项,及各司库局所利弊,逐一查明,并行具奏。所有随带司员均毋庸驰驿,著户部酌给往返川资,不准地方供应。该侍郎务须破除情面,实力办理,以副委任。
铁良南下前慈禧再次召见,除了要他好好筹饷外,又让他顺便查看江南营伍,以为将来切实整顿。所以铁良动身南下的当天,又有一道上谕:
谕军机大臣等:前有旨派铁良前往江苏等省察勘移建制造局厂事宜,并查各省进出款项。现在武备关系紧要,屡经降旨饬令各省切实整顿,痛除积习。著铁良于经过省份,不动声色,将营队酌量抽查。兵额是否核实,操法能否合宜,一切情形,据实具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