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回道:“我没说要娶你。”
金氏写道:“王妃把我赐给你,就是让你娶我们。”
“有这样的规矩?”
“有。姐妹们都知道我要嫁给一个英雄,都羡慕我。我被你赶走,实在无颜面。”
“我算不上英雄。我家里有妻子,还将娶一个侧室入门,你嫁给人家做正室才是正办。”
“不,我也做你的侧室好了。被你赶走,我宁愿去死。”
袁世凯没想到金氏会直接到签押房来找他,而且行事果断,毫不拖泥带水,不禁刮目相看。又见她如此刚烈、固执,不敢太过鲁莽,提笔写道:“这是极蠢的想法,以后再说如何?”
金氏没说什么,拿起两人笔谈的纸张,叠了叠攥到手里走了。
袁世凯一上午心不在焉,好几次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等他忙完了,把唐绍仪叫来道:“少川,金氏是个牛板筋,你得设法劝一下她。”
“不能怪她脾气倔,是人家非你不嫁。”据唐绍仪说,他和朝鲜翻译去找金氏,一透露想把她嫁人的意思,她就急哭了。无论怎么说,她的回答只有一句话——袁大人不娶我们,还不如让我们去死。朝鲜翻译也帮她说话,认为袁大人有娶她们的义务,如果不娶她们,那当初就不该接受。
“哪有这样的规矩?你们口口声声她们她们,难道要把她们姐妹三个都娶了?这实在匪夷所思。”
“这是金氏的意思。她们三人虽然是主仆,但情比姐妹,不愿分开,而且听金氏说,李氏和吴氏,也都愿意嫁给四哥。”唐绍仪苦笑道。
“哪有这样的道理?金氏一个还能勉强说得过去,一气娶三个,汉城就没有议论别的了。”袁世凯一边绕室踱步一边在心里想,闵氏心机太深,一次赐她三个美女,不娶吧,出嫁难免是个麻烦;娶了吧,陷进温柔乡中,难免会影响公事。这也许正是闵氏的打算,拿美女来消磨他的意志。哼,真是笑话,我袁某人能中你的计不成,“不娶,不娶,别想做个套子让我来钻。”
唐绍仪没听清袁世凯嘟囔的什么话,只照着自己的理解往下说道:“我看金氏一片痴心,我是不忍拂她的心意。”
“少川,我让你帮我想办法,不是让你转过头来帮她们劝我。既要把她好好嫁出去,还不能出毛病。你唐少川是留洋的人,脑子里头洋点子多,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真有好点子,还是徒有虚名。总之,这件事你只有办好。你要办不好,我可就怀疑你的办差能力了。”
袁世凯是半真半假的语气,唐绍仪只好硬着头皮答应:“我再想办法看看。”又一跺脚道,“咳,这差使,比与狡猾的外交官打交道还难。”
这天晚上,侍候袁世凯吃过饭,金氏还不肯离开,拿起案上的纸笔与他笔谈:“大人难道非赶走我们不可?”
袁世凯写道:“不是赶你们走,是让你们嫁到好人家做女主人。”
金氏写道:“不管怎么说,还是赶我们走。我哪里做得不好吗?不容改正吗?”
“你做得很好。不是不容改正,是形势所迫,我不能娶。”
金氏放下笔,不再写,眼巴巴看着袁世凯,咬着嘴唇,两行眼泪涌出来,梨花带雨的神情,铁石心肠也会为之柔软。袁世凯几乎无法控制要把她抱到怀里的冲动,但沈玉兰那明亮的眼睛不断在他脑子里闪动,他狠狠心咬咬牙道:“此事不必再议。”又做个请她出门的手势。不赶走金氏,弄一锅夹生饭,那才是个大麻烦。
看金氏抹着泪跑了出去,袁世凯不放心,着人找来唐绍仪,嘱咐他多留心,别让金氏寻了短见。唐绍仪抱怨道:“送上门的艳福不享,偏要拧着来。真是天下奇闻。”
“少川,我听你说洋人讲婚姻自由,又讲爱情忠诚,更反对纳妾,在我这里怎么变了说辞?”
“我是入乡随俗。这又不是在美利坚,美利坚最讲人权,你把金氏推出去才是害人家,我当然要反对。”
袁世凯最后嘱咐道:“我已经下了决心了,玉兰再有个把月就该到了,必须赶在她到来前把眼前这个包袱卸掉。你可得抓紧。”
唐绍仪当然尽心去办,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总算把金氏劝通了,但要找一个合适的人家却并不容易。二十多天过去了,却毫无进展。袁世凯急得要上房揭瓦,因为三哥和沈玉兰一行很快就到了。而偏偏此时元山分署又出了事,非他亲自去一趟不可。
原来,元山华商近来数量大增,于是商量建一座华商会馆。会馆的地址是李姓兄弟的三进院落,已经商量妥当,不料到签订协议时,老三李范宽又变了卦。华商们于是改变方案,不要李范宽的房子,只要老二李范太、老四李范祖的两个院落。老二老四好商量,很快签订了协议。三兄弟的房子,是三进院落,老四在前面,老二在最后,中间夹着老三李范宽。这样前后两进院落要想走通,势必走李范宽院落东边的公共夹道,他也没理由反对。谁料华商会馆施工的时候,他突然把夹道垒上砖头截断了。华商商董熊廷汉前往劝说,不料李范宽“口出不逊,任意侮辱”。华商非常恼火,熊廷汉盛怒之下,率三十余人将李范宽“裂破衣冠,捆打无数”,扭送到元山分署。
根据《中朝商民水陆贸易章程》的规定,中国在朝鲜拥有领事裁判权,像这种华商与朝鲜人闹纠纷的案子,由中国主审,朝鲜官员只能协助。李范宽被扭送到元山分署后,元山地方官立即前来向分署委员刘家聪求情,说李范宽的大哥在京中做官,并且受到闵妃的赏识,请看在王妃的面子上,能够从轻发落。刘家聪却认为朝鲜官员是拿王妃来要挟,十分生气,大书“天子法庭”四字,悬于分署大堂。朝鲜官员慑于威势,只能屈从会审。结果是李范宽不仅要复通夹道,而且还要入狱半年。
李氏兄弟在元山是大族,而且李范宽平日所结交狐朋狗友极多,消息传出,数百人围住元山公署,将华商商董熊廷汉痛殴一顿。事情并未结束,元山朝鲜商人罢市,百姓围堵公署不肯离去。刘家聪这才知道闯了大祸,连忙派人向袁世凯告急。袁世凯知道此事非他亲自去料理不可,于是带上唐绍仪及汉城分署的陈帮办各骑快马,直奔元山。
当天晚上,一行人赶到元山分署。袁世凯等人匆匆吃完饭,细听刘家聪回话。听他说完经过,袁世凯问:“明明朝鲜官员有过提醒,你为什么不仔细考虑?”
“大人曾经训示过,我等不是代表个人,而是代表大清朝廷。朝廷的脸面要紧。”刘家聪如此回答,很笨,好像他把事情办糟是因为听了袁世凯的教导。
闻言,袁世凯气得拍着桌子道:“我还告诉过你,既要维护朝廷的尊严,维护华商的权利,也要善加调处,保持中朝商民的和睦,这话你怎么不听了?”
见刘家聪耷拉着脑袋无以应对,陈帮办为他解围道:“刘委员如此处理也没大错,主要是没注意到当地朝鲜人的情绪变化。”陈帮办是幕府师爷出身,擅长的是刑案,“事情的起因是李姓朝鲜人的不对,但华商殴打他则变有理为无理。扭送到公署来,如果责令李姓朝鲜人打开通道,同时命华商赔偿点医药费,或许可以小事化无。”
刘家聪自然不服,道:“那就是各打五十大板。朝鲜人有错在先,总不能轻轻放过。这关系朝廷的尊严。”
袁世凯见刘家聪如此不开窍,心里打定主意,尽早打发此人回国。
“刘委员所说不差,但你却忽略了一个问题,李姓朝鲜人在元山并非一般人物。放过他固然于脸面上有点不好看,但非要判他半年,却与刑律有些不符,像他这种情况,不过是叫到堂上训斥一番了事,顶重不过打几板子而已。”
刘家聪与陈帮办辩驳。陈帮办是衙门刑钱老夫子出身,说到大清律例那是门清,刘家聪在他面前简直是关公门前耍大刀。但他是一根筋的脾气,又加陈帮办地位低于他,最后几乎是胡搅蛮缠,不讲道理。
袁世凯却很明白,知道此事根本不能再让刘家聪参与,便道:“当局者迷,你一时掂不清楚。这样,这件事你不必管了,你先回汉城避避风头,剩下的事情有我和陈帮办。”
袁世凯是压着火气说话,虽然听上去平静,但越是平静越透着不妙。刘家聪还想说话,袁世凯摇手不让他说,而是转脸问陈帮办:“如果你来擦屁股,你打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