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计笑道:“袁公子真是撞了大运了,总有贵人扶持。”
袁世凯连忙开门相迎,那一脸的憔悴让沈玉兰大动恻隐,眼圈一红说:“我不来你就不去看我了?他们都是势利小人,可我沈玉兰不是,我一颗心全在你身上,你晓不晓得?”
“谁也不怪,只怪我穷途末路。”
“你才不是穷途末路,你的前程远着呢。”沈玉兰坐到袁世凯身边,紧紧抱住他的胳膊,生怕他跑了似的。
“你也这么说,真是奇怪了。”
沈玉兰警惕起来,问:“除了我,谁还这么说了?男的还是女的?”
“当然是男的。”袁世凯刮一下她小巧的鼻尖,又努努嘴说,“就是住在对面的一位阮兄弟,自称会相面,说我将来有大富贵。”
“就是嘞!堂子里的人都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只有我把你当个宝。不过窝在我那里,能有什么前程?我今天来,就是想劝你走,回去好好下番功夫,总有金榜题名的时候。”
袁世凯已经打定主意北上,正愁没法跟沈玉兰说,他接过话茬说:“我也打算回去,好好为自己的前程做一番打算。”
“你要将来富贵了,会不会把我忘到九霄云外?你要真那么没良心,我就做杜十娘,投到黄浦江里喂鱼。”沈玉兰有些后悔了,她为自己设想的结局悲伤得不行,眼泪说来就来了。
袁世凯的一颗心被她的眼泪湿透了,说:“怎么可能,我袁世凯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等我发达了,一定要娶你。”
沈玉兰问:“什么是发达了?你要总不发达,我还是要跳黄浦江。”
“兰儿,不要张口就跳黄浦江,我袁世凯不能让自己心爱的女人跳江。那你说,怎么才算发达了?”
沈玉兰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说:“做官做到道台,就算发达了。”
“这算什么发达,怎么着也要当个巡抚总督。”
沈玉兰不再开玩笑:“后年就要秋闱了,你回去好好准备,如果高中举人了,那就算发达了,那时候你就要大轿子来抬我。”
“你放心,就是不中进士,我有了正经前程,稍稍安顿后一定来接你。”
“你走后,我就从堂子里搬出来,买个小院为你守身如玉,只等你来接我。”沈玉兰说着从袖管里摸出一个小包,一方粉红的杭绸小帕子,一层层打开,是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还有一支金簪,递给袁世凯说,“我知道你银子都花光了,你做盘缠吧。”
“我没有银子给你,已经心中有愧,无论如何不能再要你的银子。不瞒你说,昨天晚上对面住的阮兄弟,已经给了我北上的盘缠。你一个人不容易,省着点花。”袁世凯帮她重新包起来。
“穷家富路,在家十日好,出门一日难。你多带点银子在身上方便。”
袁世凯却无论如何不肯收。沈玉兰见他态度坚决,就道:“这只簪子你要带在身上,时时刻刻不要忘了我。”
袁世凯把簪子收下,小心地放进口袋里。
袁世凯水陆兼程,一个多月后才回到老家河南项城县东南30余里的袁寨。项城属陈州府,东与安徽临泉相接,地势低洼,东南一带尤甚,每年雨季常成泽国,在陈州府算是穷县。袁寨名副其实,是一个规模颇大的堡寨,占地二百余亩,兴建时正处于中原捻军勃兴之时,为防御所需,修得异常坚固。寨墙高三丈余,护城河宽两丈,寨角还建有六座炮楼。寨子里是分东中西三路多重院落,大小房屋二百八十余间,袁氏家族便在寨内聚族而居,在项城也算得上巨室望族。
袁氏一族真正发达并不太久,是在袁世凯爷爷辈上。爷爷袁树三兄弟四人,他是老大,以“廪贡生”(县学一等生员,由官府供给膳食,简称“廪生”)的资格,被任命为陈留训导兼摄教谕;老三袁凤三捐了个“禹州教谕”实缺;老四袁重三什么功名也没有,但有经营才能,是有名的铁算盘,在家主持家业。最厉害的是袁世凯的二爷爷袁甲三,中进士点翰林,任职礼部时与侍郎曾国藩关系极密。太平军、捻军兴起后,又被工部侍郎安徽团练大臣吕贤基奏调“帮办军务”,从此投笔从戎,屡立战功,官至漕运总督,是从一品的大员。到袁世凯父亲这一辈,仍然算得上声名赫赫,父亲袁保中没有出仕为官,仅以附贡生资格捐过同知,以长房长子的身份主持家务,持家严谨,尤其严禁袁氏子弟干政,在乡间口碑不错;袁世凯的叔叔袁保庆,跟随袁甲三与捻军作战,以军功换来红顶子,官至二品江宁盐法道;他的族叔袁保恒也是中进士点翰林,受到李鸿章、左宗棠的赏识,官至刑部侍郎;袁保恒的弟弟袁保龄受到李鸿章赏识,半年前以“北洋佐理需才”为由奏调到天津,委办北洋海防营务。袁氏一门,此时已经出了两个进士、两个举人、四个廪贡生、八个知县以上的官员。
袁保中娶妻刘氏,生长子袁世昌,不久夭折,再生次子袁世敦,刘夫人便撒手归西;袁保中继弦刘氏,生三子袁世廉、四子袁世凯、五子袁世辅、六子袁世彤。袁世凯出生后,母亲奶水不足,而叔叔袁保庆儿子夭折,婶母牛氏奶水充足,自请哺育袁世凯,视他如己出,爱如掌上明珠。袁保庆年过四十,而两子皆先后夭折,又见牛氏对袁世凯非常喜爱,因此与袁保中商量,将袁世凯过继为嗣。袁保庆当时仕途一帆风顺,袁保中又不缺子嗣,因此欣然同意。
六岁的袁世凯便随嗣父一家走出偏僻的项城乡间,先后到济南、扬州、南京生活近十年。嗣父花重金请先生教授袁世凯,无奈他不肯实心用功,又加嗣母溺爱,学业了了。袁世凯倒是对武术颇感兴趣,在南京偷偷拜师学武,练得像模像样。然而在南京的第五个年头,袁保庆感染霍乱病死,卒年四十八岁。年方十五的袁世凯扶柩北上,回到袁寨。失去了靠山也失去了管束的袁世凯呼朋引类,惹是生非。族叔袁保恒回家探亲,发现天资并不坏的他与无赖少年日相征逐,学业荒废,十分可惜,于是就将他带到京中,请师课读,并让袁保龄亲自督促。袁世凯也发奋振作,十分用功,每天都读书到深夜,就是生父去世,两位叔父也未准他回乡。但乡试的结果却给袁世凯一瓢凉水——榜上无名。再次回到北京,袁保恒见袁世凯对读书有所动摇,就考虑为他谋求新出路,让他一边读书,一边到刑部帮办杂务。袁世凯从小就随养父出入官场,耳濡目染,轻车熟路,办起事情来游刃有余,而且人情练达、机敏周密,深得同事的赞扬。后来河南中州发生大旱,赤地千里,饥民相食,袁保恒奉旨到开封赈灾,把袁世凯带去帮赈。时值隆冬,冰天雪地,袁世凯在风雪中往来驱驰,却不以为苦,所办事项无不井井有条。袁保恒见状叹息道:“老四,你有做官天赋,称得上中上美材,如果能有两榜出身,那真是如虎添翼。”
袁世凯回道:“八股文章,纸上谈兵,百无一用,我实在没有兴致。”
袁保恒听了训道:“老四,你不能任性行事,做官至少要有一榜出身,不然难有大作为。”
叔侄两人倾心相谈,袁世凯答应回京后好好用功。然而,天不遂人愿,未等回京,袁保恒积劳成疾,病死赈灾任上,年仅五十一岁。袁世凯扶柩回老家,秋后二度下场应试,再次名落孙山。他一把火烧掉所有备考书籍,发誓不再科举:“大丈夫应当效命疆场,安内攘外,哪能困于笔砚间,自误光阴!”
按照袁保恒生前与袁保龄的建议,此时袁家已经分家。分家的原因是,子侄中赌博、抽鸦片的都有,已有败家的苗头,袁保中、袁保庆都已去世,袁保恒、袁保龄两兄弟可算袁家当家人,两人都在外做官,无精力打理家务,如果在两人手上败亡,实在有愧祖宗。于是将家产分为十二股,保字辈十兄弟每人一股,另一股作为老母养老,再一股作为宗祠祭扫公用。兄弟两人又把属于各自的那一股全献给老母养老。袁保庆只有袁世凯一个嗣子,因此他名下的那一股悉数归于袁世凯名下,其中包括陈州府城里的一处大宅院。这处宅院是袁甲三当年与捻军作战时购下的,当时捻军声势浩大,他担心袁寨不能久存,而陈州府城三面环湖,城高墙厚,易守难攻,因此购买城内闲置的一户院落,作为不时之备。陈州府城商贾云集,店铺栉比,其繁华非项城可比,自童年就在都市生活的袁世凯不愿久居偏僻的项城袁寨,因此立即举家迁居于此,嗣母牛氏及嗣父的两妾也都随迁。
袁世凯一个外来户如何在陈州站住脚是个问题,这难不住他。他备上若干份不菲的礼物,逐一拜访城内头面人物。这一套并不新鲜,许多人在冷眼旁观。接下来,他却一心只与文人墨客交往,出资搞了两个文社,丽泽山房和勿欺山房,时常召集他们或在自己花园中赏花饮酒,或泛舟湖上吟诗作对,极尽文人风流倜傥之雅兴。袁世凯虽然科举不顺,但诗酒唱和应付裕如,何况他久习官场,人情练达,很快就被陈州文人目为领袖,一时名声大噪,就连知府吴重熹亦经常前来聚会,令陈州绅商刮目相看。
诗酒风流是有代价的。不到两年,袁世凯继承的家产几乎挥霍一空。当时他已经娶妻生子,妻子于氏见丈夫花钱如流水,毫无理家打算,难免天天唠叨。而嗣母牛氏、族叔袁保龄仍然督促他用功备考,他不胜其烦,一气之下只身赴沪,打算投身洋人当买办。谁料买办没当成,还要靠别人资助方能还乡。
所谓近乡情怯,不过从上海弄来的一大堆礼物壮了袁世凯的胆子。那都是沪上洋人商店中惠而不费的新鲜玩意,装饰精致的小手镜,有小鸟振翅的八音盒,香气扑鼻的洋胰子,色彩鲜艳的洋手帕,一头红一头蓝的铅笔……在项城都是无从得见,每个兄弟那里都有一包,打发的皆大欢喜。给生母刘氏的一份自然特别丰厚,除了江南的小吃,还有洋人的玻璃糖、洋布花褂、老花镜,把老太太打发得合不拢嘴。袁世凯搬个小矮凳,坐在母亲面前讲上海见闻,让老太太大开眼界。母子促膝谈至深夜,仍然不能尽兴。到了第二天,袁世凯要北上陈州,老太太有些不舍,他便说道:“娘,要不我搬你到陈州住几天,也去府城逛逛。”
没想到老太太动了心:“也行,我去帮着你娘管教着你,省得你再胡闹。咳,好好一份家产,让你挥霍得只剩个空瓢头。都怪你那边的娘太顺着你,要是我……”
要是老太太在,袁世凯一定不敢那样胡闹。这是袁世凯生母一直的想法,但她又不想过于褒贬,因此把后半句硬咽了回去。
“娘,您也别怪我娘,都怪儿子。其实,您也别怪儿子,房产钱财终究身外之物,本来就是要让人花用的,花得得当,便是物有所值。儿子虽然花了大笔家产,但在陈州何人敢小看您儿子?这就是得。舍得舍得,先舍才能得。您也不必为儿子花出去的钱财心疼了,儿子这次从上海回来,颇有心得,要好好盘算,正正经经做点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