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没有不疼儿子的,老太太相信自己儿子总不会错到哪里去。
袁世凯亲自为母亲驾辕,同乘一辆马车北上陈州,当天下午便到了城下。无论城门口的门军还是店铺老板或者公门中人,见了袁世凯无不热情招呼,有的叫袁公子,有的叫袁少爷,有的叫袁四哥。车里的老太太见状更是乐得不得了——儿子在陈州,果然很吃得开。
袁世凯四年前结婚,儿子袁克定已近两岁,正是牙牙学语之时。祖孙、父子相见,亲热得不得了。
当天晚上听说袁世凯老母亲到了陈州,知府吴重熹打发管家从酒店抬来了两食盒精致菜肴,为老太太接风。老太太一拍大腿说:“老四真能为,连知府老爷都送菜来,这可是天大的面子。”
嗣母牛氏也觉得脸上有光:“凯儿在陈州,面子那可真是大得很。他去上海后,几乎天天都有人打探何时回来,仿佛少了他,陈州城都不转了。”
袁世凯也笑道:“两位母亲可不兴这么夸儿子,让管家传出去就成了陈州人的笑话。”
知府管家与袁世凯也是极为相熟,哈腰道:“袁四哥这是哪里话,传出去陈州人也是都夸四哥好人缘,母慈子孝,堪为陈州楷模。”
袁世凯开玩笑说:“近朱者赤,连知府的管家也都是一肚子文辞。”
他早就准备了给知府衙门众熟人的礼物,自然也包括这位管家。
第二天一早,陈州首县淮宁县衙文案徐世昌前来看望袁老太太。徐世昌祖上是浙江,后来迁居到天津,幼年时祖父在河南做官,于是举家迁居开封。六岁时父亲去世,家境陷入贫寒。徐母为人刚毅有志气,家教甚严,典当以延师教子,并亲自督课。徐世昌与弟弟徐世光发奋苦读,不负母望。徐世昌十六岁中秀才,当年执教私塾,课人兼自学,以经营薪米;十七岁就开始辗转多地,充县衙文案。淮宁知县赏识他的文采,尤其是他的一笔书法极具功力,因此聘他总司文案。徐世昌时年二十五岁,青衣布鞋,文雅清秀,他衙门薪水有限,还要补贴家用,因此处处省俭,今天登门只提一包陈州王记点心。
袁世凯接过点心,为老母介绍说:“娘,这是大才子徐菊人,在首县衙门里掌文案,俺俩是好兄弟。”
徐世昌给老太太鞠躬道:“伯母,侄子一个穷书生,只给您带来一盒点心,实在不成敬意。”
“看你说的,让你破费真是不好意思。”老太太又亲热地拉住徐世昌的手,仔细打量了一番说,“这孩子不像我那四儿子,你看人家眉清目秀,一瞅就是读书人,将来少不得中进士点翰林。”
徐世昌夸赞道:“伯母,您可不要这么说四弟。我们读的是死书,四弟读的都是活书,有用的书,特别是古今兵书,无人能及。他常说,给他十万精兵,便可横扫天下。”
老太太满脸笑容:“可别听我儿胡吹——不过,他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带着一拨人与人家厮打,比他大的孩子也跟在他屁股后面,乖乖地听招呼。”
袁世凯笑道:“菊人,你别给我娘灌迷魂汤了。快来留幅墨宝,今年是我娘五十整寿。”
笔墨都是现成的,徐世昌略一思索,写的是:“海屋筹添春半百,琼池桃熟岁三千。”拳头大的行书,笔锋凌厉,状如削玉,众人连声称赞。
袁世凯送走徐世昌后,逐一拜访熟人朋友,连忙了三四天。等忙完了,才坐下来和两位母亲商量他的计划。他要先筹一笔银子,到京城捐个前程,然后或者办洋务,或者投军,再做打算。
“儿子,哪里弄银子去,除非把这宅子卖了。”牛氏一听袁世凯又要进京活动,一则是不舍得儿子远行,一则的确是没有银子,心直口快,脱口而出。
袁世凯的生母说:“妹妹,先听老四仔细说说,他到底是如何打算。”
袁世凯就将在客店如何遇到阮忠枢,如何为自己出谋划策说了一遍。袁世凯的二姐袁让首先表态说:“我支持老四的想法,大丈夫就当出门觅前程,窝在家里算什么!老四不愿走科举独木桥,出门做事又不能没有顶戴,最可行的就是捐。”
袁让在袁家是个很特殊的人。她十四岁那年,母亲牛氏病重,她按照当时最盛行的办法,为母亲割股疗疾。但割了几下只在大腿上割出一道伤痕,她情急之中一咬牙剁下自己的两截手指作药引,扔进药煲中熬药。她的孝行传遍四方,项城知县亲笔题匾褒扬。十六岁她与毛家定亲,没想到还未过门丈夫就去世了。父亲征求她的意见,她咬咬牙说:“我生是他毛家的人,死是他毛家的鬼。”结果是抱着牌位入的洞房。独守空房的日子不好过,所以经常回娘家散散心。她与袁世凯年纪差不多,两人一起长大,姐弟情深,对袁世凯的想法无不赞同。袁世凯在嗣父家中,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三个妹妹,真正是生在女儿国。妹妹尚小,大姐已出嫁,所以有事情最愿与二姐袁让商议,自己想捐前程的事,已经向她透露过。
嗣母牛氏问:“儿啊,捐个官,那要多少银子?”
袁世凯迟疑着回道:“我也说不好,进京见了四叔再说。怎么着,也得有千把两。”
千把两不是小数目,大家都不说话。
袁让把自己腕上的一只手镯退下来,放到桌上说:“这只镯子四弟去卖掉好了,算是我的一番心意。”
袁世凯见状连忙推辞:“这是爹娘陪送你的嫁妆,怎么能卖掉。二姐快快收回。”
“你不要我就扔到阴沟里。”袁让赌气说完后,拿眼睛去扫屋子的每个人。
嗣母牛氏、两个姨娘都找了一样首饰摆到桌上。袁世凯的生母说:“老四,我走得慌张,啥也没带。你放心,我也帮你想想办法。”
看看桌上的首饰也就几百两银子,袁世凯的妻子于氏道:“要不,你去和我哥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向他借点。”
于氏的娘家是项城富户,有地千顷,几百两银子算不了什么。袁世凯第二天就骑马去岳丈家,先去与大舅子商量。大舅子对袁世凯两年间败光家产十分不满,认定他是个不成器的东西,连正眼也不瞧他说:“你要有万贯家产,去捐个总督巡抚也没人拦着你。自己要是没有,那就老老实实在家待着。没本事,到了北京也没用。”
袁世凯二话不说,连茶也不喝就拨马而回,进门就对妻子说:“我要是再登你们于家门,我就不姓袁!”
于氏连忙问原因,袁世凯把马鞭扔到她脚下,连理也不理,钻到屋里生闷气。生母和嗣母都跑过来相问,听说儿子被人如此羞辱,生母也为儿子不平:“借有借的说法,不借有不借的说法,哪能这样不近人情?哼,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袁家还没败亡。老四你别急,不用人帮,娘给你想办法。”
牛氏也附和道:“就是,千把两银子,咱把屋子里扫扫也扫得出来。”
见两位母亲如此表态,袁世凯反而有些不安了:“你们也别急,让儿子再想想办法。”
次日一早,袁世凯出门想办法,生母则打发人去项城请袁世廉到陈州来。袁世廉排行老三,是刘氏亲生的四个儿子中的老大,有事当然要找他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