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袁世凯在北洋衙门见到了周馥,但大家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谈私事的机会,到了晚上九点多才各回住处。周馥就在通商衙门里暂住,袁世凯也跟了过去,周馥说道:“慰廷,你好像有话要说,现在没外人了,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世叔,侄儿想去带兵,想托您跟中堂说说。”
对于袁世凯将作如何安排,李鸿章已经与周馥谈过,周馥也觉得将来让袁世凯到平壤去是个不错的安排,而且他也猜得出李鸿章有意不让袁世凯到京中去的意思,所以极力打消袁世凯的念头:“慰廷,你想上阵杀敌的念头好得很,国家有难,正需要你们这样的热血男儿。不过,你这十年一直在朝鲜,不曾带兵,让李中堂拨一军给你的想法恐怕很难实现。你知道淮军向来是兵为将有,彼此都有渊源,外人很难带得顺手。不要说李中堂不答应,就是我也不同意,草率行事,对不住你四叔不是?”明明是不肯帮忙,却要拿他的族叔来说事,让袁世凯想驳也开不了口,“慰廷,你也看到了,中堂调兵遣将,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尤其是大军入朝,急需有人能够到朝鲜帮助协调,整个北洋,舍你其谁?如今找个带兵的不难,找个你这样熟悉朝鲜的人,那真是难上加难。就算帮帮中堂的忙,你也不宜固辞。”
先是说私情,这下又搬出公义来,袁世凯更无话回绝。回到住处,带兵的念头仍然不能彻底放弃。但周馥既然不肯帮忙,北洋中能帮上忙的人就没有了,只有到京里去看看。袁保龄的儿子袁世勋在京中做官,据说与翁同龢能说得上话;还有徐世昌在京中当翰林,也应当能帮忙搭桥引见。但现在所苦是李中堂把自己拴到北洋衙门里,根本没机会进京。进不了京,先写封信给堂兄袁世勋说说想法。于是,翻身下床,掌烛伏案,给袁世勋写信。
第二天一早,周馥一到李鸿章签押房,就听他抱怨道:“兰溪,朝廷已经下旨与日本开战。朝廷只知道开战,需要多少兵马,需要多少粮饷,又需要多少军械,一概无人过问,全靠北洋支撑。”
“有人说,如今是北洋一隅敌日本一国,此言不虚。”周馥接过电报,颇长,迅速浏览了一遍又道,“中堂,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有下决心与日本人见个高低了。”
“双方一宣战,就难有讲和的希望了。将来恐怕要设立前敌营务处,代我协调各军,到时少不得你代劳。前敌营务处到底设在哪里,暂时我还未想清楚。但有一条,你是不必出国门的。平壤那边,让袁慰廷去就够了。”
“一切听中堂调遣。而袁慰廷去平壤最好能够定下来,好让他早做准备。”周馥建议道。
“我早就告诉他了。”
“总署说过要调他进京面询,恐怕得等总署有明确表示慰廷才能死心。”
李鸿章问:“怎么,他又有什么想法?”
“没有没有,他毕竟还是驻朝鲜通商大臣,让他赴平壤,照例得总署请旨。”周馥不愿多事。
“对对,这一阵一直忙,把这事给忘掉了。”
两人稍做商议,周馥到他办公兼居住的地方起草电稿。他本是文案出身,起草一份电稿是小菜一碟。很快抄好了,拿给李鸿章看:
袁世凯病体已小愈。闻倭踞汉城,逼胁朝王及大院君,黜陟朝官,更换八道监司,远近解体。我军已抵平壤,恐以后官吏悉易倭党,粮运难办,奸细更多。袁道久驻属邦,各道官民信从颇众,贤否素知,拟令力疾驰赴平壤一带联络官军,协筹粮运。平壤东北民风强悍,当有义勇愿效前驱。该道熟悉情形,借以收拾人心,有裨大局。该道本系总理朝鲜商务,倭虽踞朝,我方谋恢复,不得视为朝鲜已灭,现入朝境,似应仍膺前职兼办抚辑事宜,所需差遣员司、一切经费,仍照章由出使项下核实开支。倘蒙俞允,前敌事机关系紧要,晋京似尚可缓。乞代奏请旨遵行,鸿。
李鸿章看罢只字未改,安排人立即发往总署。次日下午,总署回电,奉旨:李鸿章电奏已悉。袁世凯著毋庸来京,即驰赴平壤,办理抚辑事宜。余均照所请行。这份上谕还同时严令李鸿章参办丁汝昌,原因是自从“高升”号运兵船被日舰袭击后,指责北洋海军畏敌的参折不断,前几天已经让李鸿章察查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有无畏葸纵寇情事,因为丁汝昌率舰出海,李鸿章还未回奏,不料参劾又起,“近日奏劾该提督怯懦规避、偷生纵寇者几于异口同声。若众论属实,该大臣不行参办,则贻误军机,该大臣身当其咎矣。著接奉此旨,即日据实电复,不得稍有袒庇”。
“中堂,朝廷要参办丁禹亭,这岂不是临阵换将?这可是兵家大忌。”
“禹亭是受我的牵累。朝中那帮清流,想扳倒李鸿章而不能,于是就剪我羽翼。这帮清流,如犬吠日,真是可恨。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而且海军更不同陆师,岂是随便什么人就能统领的了?有人攻击丁禹亭是马队出身,可这些年他在海军上下了不少功夫,绝对不是像他们说的门外汉。有我在,他们休想折辱我的臂膀。”话虽如此,李鸿章还是亲自起草一份严电给丁汝昌,让他不可畏敌纵寇。
等安排完几件急务,李鸿章召见袁世凯,把电报中关于袁世凯的上谕抄件给他看了道:“慰廷,等大军到了平壤,前敌营务处设立后,你就和兰溪一起出关。现在大军转运事宜太多,你先帮着兰溪、杏荪办理后路转运事宜。”
袁世凯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上谕已颁,争也无用,不如痛痛快快答应下来。但到了晚上,前思后想,觉得办转运绝非自己所长,也非自己所愿。如今大战在即,正是升官封爵的大好时机,如何能够放过?人这一辈子,关键时候的机遇也就那么几个,错过了,就可能永生难求。不行,还得设法带兵赴敌。如今的路子,唯有进京想办法。
隔一天他去见李鸿章,说收到家信,嗣母身体不豫,他希望赴朝前能回家看看,略尽孝子之意。袁世凯回国后,还不曾回家,这个要求不过分。李鸿章便说道:“慰廷,不放你走,不近人情。可是,现在是非常时期,不比寻常时候,我只给你十天假,快去快回。”
十天足够了。袁世凯收拾一下,当天要到码头乘小火轮赶往通州。正要起行,唐绍仪和赵国贤来看他。三人见面,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据唐绍仪说,袁世凯撤走的第二天大鸟就率军进了王宫,逼迫国王剃发易服。
“四哥,你知道为国王剃发的是何人吗?小人金嘉镇。如今他已认大鸟圭介为干爹,亲自劝朝王效法日本,亲手剪掉朝王长发。”
想到朝王叫天不应,呼地不灵,袁世凯深感羞愧,顿足道:“我们吃亏就吃在没有及时增兵,一味依赖调停。我手里若有军队,何至如此!”
三人相见,要说的话很多,袁世凯推迟起程。次日唐绍仪去见李鸿章,赵国贤直接回河南,袁世凯则乘船去通州。下了船,又雇一顶马车,天黑前赶到京城,见到了袁世勋。
“你来得正好,我正打算写信给你,这下好了,当面谈比如妥当。”袁世凯一吃完饭,兄弟两人就闭门密议,“现在京中,一片主战的声音,你想带兵到前线倒是合上面的口味。如今主战最有力的,当数翁、李两位师傅。”
翁即是指翁同龢,李则是指李鸿藻。清流有南北之分,如今李鸿藻是北清流领袖,翁同龢则是南清流领袖。十几天前,两人奉旨参与朝局,因此得以到军机处看奏章阅电报,地位与军机差不到哪里去。
“要论说话管用,还是翁师傅。你要想如愿,非走翁师傅的路子不可。”
“翁师傅与李中堂闹得很不痛快,我奔走翁师傅门下,似乎……”袁世凯有些犹豫。投奔上司政敌门下,是官场大忌,袁世凯不能不有所顾虑。
“这一条我也想过。不过,你又不是恶人告状,是为报国求门,也不必太过歉然。这几天你回家一趟,我代你去见翁师傅,万一将来李中堂见怪,你推到我身上好了。”话虽如此,但真让李鸿章知道自己是求的翁同龢,即便推到袁世勋的头上,以李鸿章的精明,不可能不心生芥蒂。
毕竟没打算改换门庭,此事不能不慎之又慎,所以袁世凯又道:“让我想想,明天一早给你回话。”
袁世勋在户部任主事,早晨必须去衙门点卯,临行前问袁世凯:“怎么样,想好了没有?”
袁世凯慨然道:“你说的不错,我是为报国投门,既然无第二条路好走,就拜托翁师傅好了。”
“就是这话。不过我夜里想了一想,翁师傅最恨的就是李中堂太过软弱,不肯向朝鲜增兵。都知道你是李中堂最赏识的人,不知翁师傅是否有成见?”
“十几年来我唯李中堂马首是瞻,唯有在出兵朝鲜一事上,我们分歧极大。我一直坚持应当尽快增兵,以求在汉城与日本人势均力敌,我认为只有表现出决战的态度,才能有促和的可能,无奈李中堂不能鉴纳。”
袁世勋建议道:“你把要求增兵的电报稿整理一份给我,让翁师傅知道你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