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了近七点,大雾渐散,这时才隐约看到江上竟然已架起两座浮桥,日军正匆忙过江。而虎耳山东侧已有两千多日军占据一个小土岭。宋庆拿望远镜观察情况,两座浮桥再加从上游下来的日军,共有三股向虎耳山进攻。他连忙传令,吕本元不必再去上游,就地支援虎耳山。到了近八点,大雾完全散去,双方展开了激烈的战斗。虎耳山居高临下对日军造成极大威胁,三路日军集中炮火向山上轰击,山头阵地失而复得,争夺数次。山下的聂士成部、吕本元部与日军激战,无奈敌众我寡,形势渐危。宋庆命令马玉昆过河驰援,叆河上的浮桥还没来得及搭建,马玉昆督率部下涉水过河。关外天寒,河水刺骨,但军情万急,都顾不得了。他的两千人过了河,清军声势大振,日军开始后退。
鸭绿江对岸的义州统军亭上,日军第一军司令山县有朋发现情况危急,命令列炮十余尊隔江猛轰虎耳山,又派出预备队抢过浮桥。与日军作战的清军,包括聂士成、吕本元、马玉昆所部,再加山上的马金叙不到七千人。而日军三股人马,大约有一万五六千人,而且配合作战,进退有据,分合有序。有时三股合为两股,有时又分四五股。站在叆河南畔高地上的宋庆和袁世凯等人,对战场形势看得清清楚楚,清军的各自为战与日军的整体配合形成鲜明对比。袁世凯深感震惊,因为他指挥作战,最多的时候也不过四营人马。像日军这样庞大的队伍却能如此指挥自如,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宋庆看到军情危急,传令铭军统领刘盛休,让他率部过河增援虎耳山。然而铭军迟迟没有行动,半个小时后,一支一千余人的铭军队伍才向叆河靠拢,但只是隔河开炮,无一人下水。而炮兵显然技术并不熟练,连开三炮,只有一炮落到阵地上,却是落在吕本元的马队中。宋庆气得破口大骂,令传令兵再去找刘盛休,命人必须过河。然而,此时战场形势已经不可逆转,日军分三路攻上虎耳山,马金叙部伤亡过半,只好率残部在聂士成的接应下从西侧下山,与聂士成、马玉昆等人往西撤退。日军完全占领虎耳山及叆河北岸。前来增援的铭军仓皇撤走,匆忙中将一门山炮弃之不顾。宋庆气得大骂,但又无可奈何。
九连城里还有大量军粮及军械。袁世凯建议先退回九连城,抽调部分兵勇帮忙先把多余的军械、粮食运走。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们还没到九连城,却见九连城的铭军已经有数百人向西溃退。有人在溃军面前开枪镇压,不但没有镇住溃军,反而引起更大混乱。守江岸的铭军也**起来,然后开始哗溃。而占据虎耳山的日军向这边开炮,虽然打不到清军阵地,但声势震撼。宋庆的部下也劝宋庆不能进九连城了,因为日军已经越过叆河,一旦压下来,就被困在城中。宋庆大声道:“我是一军统帅,要死也死在九连城。”
“正因为军门是统帅,才不能轻易赴险,不如暂且退到凤凰城,再做打算。”宋庆的亲兵营营官向部下使了个眼色,拉着宋庆战马的缰绳就走。
袁世凯看着争先恐后逃命的清军,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兵败如山倒。他知道组织人去抢运丢在九连城的军械和粮饷已不可能,只好追随宋庆往西撤。
宋庆、袁世凯黄昏前到达边门,马玉昆、马金叙等将领都暂驻扎此地。吕本元派出马队侦骑,随时送来信息,日军大队已经跨过叆河,但没有向西追击的迹象,大家总算可以松口气。聂士成、马玉昆和马金叙三人都向宋庆请罪,宋庆看看三人都是战后余生,又都受了伤,尤其是马金叙,身上受伤十余处,所幸都不致命,便道:“我看得清清楚楚,你们都是好样的,实在是寡不敌众,何罪之有?要论有罪,罪在我一人。宋某征战半生,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敌手。怪只怪宋某不孚众望,调不动友军。”
他所说的友军,便是指铭军刘盛休。如果铭军能够像毅军一样抢过河去,战局也许不会如此之惨。
次日一早,又得到消息,日军已经占据九连城,而沙河、安东县城一带的丰升阿部、孙显寅率领的盛军,都已经往岫岩方向西撤。鸭绿江防线没两天竟全线崩溃,宋庆异常沮丧,但在众将面前还要鼓励大家振作,以挡敌锋。日军下一步的行动,一个可能是往南进攻旅顺,那是北洋舰队的基地;再一个可能就是西进,追击溃逃的清军。众将都劝宋庆,请他先到凤凰城布防,他们则在边门驻扎。
宋庆接受众将的劝说,带着亲兵继续往西,晚饭前赶到凤凰城。凤凰城已经是人心惶惶,店铺关门,有钱人纷纷出城逃避。到了电报局,已经不能发报,因为局员都已经逃走,只有分理一人不敢擅离职守。意外的是周馥也在,原来他巡查完凤凰城到辽阳的运站,考虑到前线转运量大,就赶了回来,没想到一回来就得到了大败的消息。
几个人心事重重吃了点晚饭。宋庆苦笑道:“我得向朝廷写请罪折。”
周馥劝道:“宋军门,如今电报不通,请罪的事不急于一时,我已经将战况向李中堂发报,估计朝廷已经了解。当前,咱们先盘算下一步的防守计划。”
“凤凰城是通往辽阳的咽喉,应当先在此处拒敌。”凤凰城是分巡奉天东边兵备道(简称东边道)的驻地,建有方圆不足十里的小城,而且四面环山,并非易守之地。
“军门说得不错,不过也要做好下一步的打算。”周馥所说的下一步的打算,就是凤凰城一旦不守,再在哪里驻扎御敌,“我这几次往返辽阳凤凰城之间,对地势地形还算有所了解。凤凰城往西不足二百里有摩天岭,地势最为险要,是易守难攻之地。岭北又有小高岭、韭菜岭,岭南又有新开岭,岭东又有分水岭。军门可考虑以摩天岭为中心,在几处山岭驻扎,阻敌西去辽阳。”
宋庆赞同道:“我也有此打算。兰溪可否先去预为布置,我留在凤凰城阻敌。”
“这五处山岭要地,每处须有二三营驻守,二三营巡击。摩天岭还要厚集兵力。这样算下来,总要有二三十营。此外,南边还有海城通辽阳的大道,北面宽甸也有通盛京的大道都要派人驻守,就目前兵力,左支右绌,必须向中堂再请援兵。”
“兰溪所虑极是,几仗下来,鸭绿江防线上的兵勇恐怕靠不住。我向朝廷请援,兰溪也向李中堂进言,尽快增派大军。”
“我已经安排凤凰城电报局分理,派人把跑掉的局员设法找回来,到摩天岭去建临时电报局。我明天就去摩天岭,加紧在各岭头建草屋,以备将来驻扎。”言罢,周馥又对袁世凯道,“慰廷,你先在凤凰城随宋军门行动,如果形势不好,就应当考虑将凤凰城军械粮饷运往摩天岭。”
“世叔放心去摩天岭,侄儿先盯在这里。现在的难处是,如果把军械粮饷运出去,又不便大军补充;可是运晚了,又难免被敌所获。比如九连城的军械粮饷,根本来不及外运,已经完全资敌。”袁世凯也是十分为难。
周馥也是有所感叹:“是啊,这就是我们办粮远的难处,不有所储备,大军难以补充;千方百计运到了,却又有资敌的可能。只有尽人力而看天命了。”
闻言,宋庆插话道:“凤凰城的军械、粮草,等大军退扎补充后立即起运,到时候我派兵勇帮忙。”
袁世凯若有所思道:“摩天岭是辽阳最后一道防线,如果此地再挡不住日军,辽阳、盛京必受震动,所以必须死守摩天岭,不能轻易再退。”
宋庆茫然地点头称是。
周馥知道袁世凯又有什么想法,就催促他说道:“慰廷,你有什么好主意,直接说来听听。”
“好主意谈不上,我在想援兵一时也未必能到,新招募也来不及,守摩天岭还要靠当前的兵勇。现在必须对溃退、逃跑者严行军法,杀人立威。我愿带一支执法队,镇压溃兵,以肃军纪。”袁世凯很看重军纪,当初随吴长庆入朝,清军能站住脚,关键就是军纪好。
宋庆赞同道:“此议甚好,此事就委托慰廷如何?我从亲兵中拨二百名给你如何?”
袁世凯拿眼睛问周馥,周馥应道:“好,但粮械转运的事你依然要负责。”
次日一早,周馥起程前往摩天岭。到了下午,开始有溃兵涌向凤凰城,说是日军开始向西进攻。袁世凯在凤凰城东、南、西三路设执法队,拦截溃勇。但溃勇络绎,根本拦不住。袁世凯命令执法队,对胆敢越过关卡者立即击毙。枪声一响,便有四个溃勇当场毙命,这下把溃勇镇住了。但有一个溃勇不顾袁世凯的警告,越过了关卡,但并未逃走,而是抱起一个已经死去的溃勇放声大哭。原来这是亲兄弟俩。他跪下给袁世凯磕头道:“大人,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我家有七十岁老母,还有吃奶的孩子,你总要给俺们条活路。”
袁世凯大声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谁也不能逃跑。”
那个溃勇抹一把泪,倔强地站起来道:“我们进军营连两个月都不够,哪里说得到养兵千日!我们连枪也不会放,让我们上战场,就是送死。”
原来,一个多月前,铭军到辽阳募兵,说是驻守旅顺,按月发饷。结果到了旅顺训练十几天,就随着刘盛休北上,说是驻守九连城,而且说日军绝对渡不过鸭绿江,绝无打仗的可能。谁知道,到九连城不到二十天,日军就打了过来。
“大人请想,俺们连枪也没摸热,让我们打仗,不是要俺们送死吗?俺们一听到枪炮声就害怕,谁不想逃跑拣条性命?”溃勇一副豁出去的神情,“铭军中有一半是新招募的,把俺们这样的人赶到战场上,能怪俺们怕死吗?”
袁世凯暗暗吃惊,想不到各军中新募的勇丁会这样多。凭这样的兵勇上阵杀敌,如何能够取胜?到时候闻风而逃,反而会扰乱军心。但他知道此时自己不能松口,便道:“既然当了兵,那就要上阵杀敌,这又什么好说的?你们各回本队,既往不咎,如果胆敢再逃,他们就是下场!”
执法队的镇压起了作用,溃勇都退回凤凰城。宋庆召集众将商议,打算坚守凤凰城,因为凤凰城四面环山,人马应当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坚守城池,一部分驻守山岭。大家为谁守城、守岭争论不休,议而不绝。袁世凯看不下去了,大声道:“宋军门,您是诸军统领,您下军令就是,谁不遵,按军法处置,如此议而不决,总不是办法。”
众人都闭了嘴,等着宋庆发话。还没等他开口,突然南门附近枪炮声不断,又燃起冲天大火,有人高喊:“倭寇来了,快逃命!”
全城立即**起来,被袁世凯截回的溃勇纷纷夺路而逃。宋庆下令各位统领立即约束部属,不得惊溃,但根本无用。各军惊溃奔逃,而且有人乘机放火抢掠,火借风势,由南城向北延烧。到了天亮清点人数,逃走了有四千余人。铭军逃走的最多,有两千余众。而凤凰城更遭劫难,城南千余户被焚,商铺近百家被洗劫一空。
凤凰城中哭声骂声一片,宋庆看着家无片瓦的百姓,连连顿足。马玉昆劝道:“军门,此地形势与平壤相似,如果日军占据山头,向城中开炮,根本无坚守的可能。而且民心尽失,不如暂且退往摩天岭,好好整顿各军后再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