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天,竟然同时有三位御史弹劾袁世凯。如此众多的御史言官在数天内交章弹劾,明眼人都明白,与甲午期间对付李鸿章一样,必是有人背后策动。看他们的意思,非把袁世凯挤出山东不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首先是巡抚衙门里开始有人窃窃私语,而道府官员在巡抚衙门里都有自己的心腹,与巡抚同城的济青道、济南府首先得到消息,他们判断袁世凯的巡抚恐怕署理不下去了。
一天早上,巡抚衙门的照壁上有人贴上揭帖,只有两句话:赶走袁圆蛋,我们好吃饭。旁边还有一幅画,画着一只乌龟昂着头,舔一个洋人的屁股。阮忠枢是那种到任何地方都自然熟的人,虽然到济南还不到一个月,但他在济南城中已经有不少朋友,所以听到的各种离奇的谣言最多。他找到袁世凯道:“四哥,现在外边说法很多,这样下去,义和拳少不得要卷土重来。”
“怎么说?”袁世凯问阮忠枢。
“外间都说恐怕四哥这个署理的椅子坐不久了。新巡抚一到,必然要推翻四哥的举措。这个消息一传,下面的府县官员必然心存观望,四哥请想,你的努力都白费了,义和拳自然要卷土重来。”
“山东好不容易开始安静了,绝不能再走回头路。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地烙,山东百姓还活不活?”袁世凯恨透了这些风闻而奏、纸上谈兵的书生。
山东百姓活不活,这是冠冕堂皇的说法,他好不容易得以署理,眼看跨入疆吏行列,如何能够丢掉这大好前程?但要让他向舆论屈服,向那帮守旧大臣屈服,再回到毓贤沽名钓誉、一味纵容的套路上来,则绝无可能:“老阮,不管他们怎么说,我觉得咱们这一套没错。你帮我起草个折子,把咱们标本兼治的措施和效果奏报朝廷。我再给荣中堂写封信,请他主持公道。对了,胡臬台是御史出身,清流当中他有不少死党,你说让他想想办法,也请几个御史言官为咱说几句话如何?”
阮忠枢想了想道:“四哥,这事暂且不做为好。胡臬台本有清流性情,他虽然知道纵容义和拳对百姓对国家都无好处,却抛不开舆论的影响。他肯不肯出头两说,就算他出头,请几个文人写几篇奏章,反而容易落下痕迹。如果咱们陷入打嘴架的局面,那不是咱所长,必败无疑。”
袁世凯恍然大悟:“有道理。只要我能确保山东不乱,洋人不给朝廷出难题,德国军队不向腹地渗透,朝廷就不至于完全被那帮清流牵着鼻子走。”
两人商量半天,阮忠枢秉烛夜战,第二天就呈上奏稿,袁世凯十分满意。奏稿开头一段先说明几十年来,只要是发生教案,吃亏、赔累的必是百姓和官府,“多一教案,即增一漏卮,无益于民,徒病于国”。
接下来说明教堂教民及平民受害情形,“秋冬以来,济东各属,焚劫大小教堂十处,抢掠教民三百二十八家,掳害教民二十三名,蔓延十数州县。较之沂、曹两案,滋扰弥甚。将来索偿,更不知几何。以公家有限之财力,一年内再三输偿,其何以供。”“彼辈四出抢掠,波及良善。综计扰害平民之案,据报者已有十九起,共二十八家,民人之被掳架伤毙者七名。”然后又讲义和团扶清灭洋不可靠,“该匪等虽托名仇教,而观其举动,实只在于纠众劫财。得财稍多,则蓄马购械。分赃不匀,或互斗交殴。乃犹立帜大书,侈口于洋人可灭,借以行其耸动号召之私,而不知其伎俩毫无,曾以四五百人攻一教堂尚不能克。前经正任抚臣毓贤迭派副将马金叙等,在平原、茬平、高唐等处,连次击败,擒获匪首朱红灯、于清水等分别惩办。该匪等一经勇队抵御,即不能支,况能灭强盛之洋人乎?就使其能纠合百十万人,鞭挞五州,而该匪等势成燎原,国家又将何以制其后?倘洋人借口助剿,派兵深入,则山东全省必将震动”。
奏折又分别从治标、治本两方面,说明了他在山东采取的措施。最后说明效果,“自出示晓谕以来,又仰荷皇太后、皇上如天之福,东境连霈大雪,有业之民多已解归。济泰一带,渐就安谧。仅余枭悍游匪,到处勾结,此拿彼窜,散漫而无定踪,绑票勒赎,抢劫以为生计。幸党类尚不甚多,已分饬各守令营汛,仍分别解散胁从,密购首要。近数日未接各邑告警禀报,当可渐次就绪”。最后表示决心,“臣受恩深重,未报涓埃,蒿目时艰,夙心忧叹,天良具在,深惧材轻任巨,致涉陨越,仰负生成。断不敢参用私心,贻误公事。复不敢畏避嫌怨,扶徇欺朦。唯有懔遵谕旨,慎重筹办,以期勉尽一分心力,或可稍得一分补救。区区愚忱,谅邀圣慈垂鉴。是否有当,不胜惋惶待命之至”。
随这份奏折又将谕民告示、通饬札稿及各道府禀报扰害教民、平民案子同时上报,所办教案咨呈总理衙门查照。总之,袁世凯的意图很明确,让朝廷明白,他到底怎么当的这个署理巡抚。
慈禧阅了袁世凯的奏折,深思良久。此时,她对义和团的态度还没有最终确定,虽然天天听载漪等人聒噪义和团如何刀枪不入,足以对付洋人,但她并不能完全相信。而且袁世凯说得有道理,即便他们能够抵抗洋人,乘势做大,将来尾大不掉又是一个隐患,如果再来一场洪杨大乱,那如何了得?
袁世凯这份奏折于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奉朱批:
所奏颇中肯。著督饬印委各员,随时随地认真办理,以戢人心,而消隐患。勿徒为纸上空谈也。钦此。
等袁世凯收到时已是腊月二十八,此时衙门早已放假。但他还是下令将朱批通谕全省,让阖省上下明白,朝廷完全赞同山东的治理,义和团不要抱任何幻想,各级官员也不要再等待观望。
袁世凯过年期间也不让衙门消停,因为过年是国人团圆的时候,正是劝解义和团的好时机。忙了一个正月,山东基本安定下来。教会虽然对袁世凯鼓动教民退教不满,但毕竟传教士和教民的人身财产得到了保障,所以各国公使反馈给总理衙门的都是对袁世凯的赞美之词。慈禧终于决定实授袁世凯为山东巡抚,光绪二十六年二月十四日(公元1900年3月14日),朝廷下旨:
调山西巡抚邓华熙为贵州巡抚。山东巡抚毓贤为山西巡抚。实授袁世凯为山东巡抚。
同一天,肥城教案正式结案。领头的孟光文被就地正法,此外还有一人被判绞监候,一人被判终身监禁,还有两人被判杖刑和流放。孟光文等人抄了教民张洪远的家后,将家具、粮食等不好带走的物品就地卖掉,结果凡是买赃的买一罚十,官府又出银九千两,用这些钱为卜克斯修建了一座碑楼,并购地建教堂。袁世凯拒绝将泰安知府及平阴、肥城知县革职,只将肥城知县防营守备撤职。这一处理结果不能令人完全满意,但比起从前洋人肆意威胁、索求无度相比,已是好了许多;而袁世凯敢于据理力争,反而更令英国人刮目相看,觉得他是个遵守约章、持平民教、办事干练的官员。
袁世凯既然已经实授山东巡抚,则表示朝廷对他治理山东的措施是肯定的,因此,他对义和团的态度更加强硬。新发布的《山东惩办拳匪告示》规定,凡有练拳或赞助设立拳厂者杀无赦;父兄纵听子弟学习邪拳,除将子弟正法外,该父兄拿获监禁三年;窝留者与匪犯同罪。而对参与镇压义和团的武卫右军,则与他们约定,如匪至即放炮,绝不会因此获咎;若匪至不能痛击,则将领以下一概按军律治罪。
义和团在山东几无立足之地,而此时直隶总督裕禄却献媚于载漪等亲贵,将义和团大师兄待为上宾,北洋大臣衙门里也立起义和团的大旗,并请大师兄当他督标亲军的教练,一如毓贤在山东。而出任山西巡抚的毓贤一到任即公开支持义和团,令各州县帮义和团解决粮饷。所以直隶、山西义和团迅速发展,山东的义和团大师兄不甘一呼百应的好日子一去不返,因此纷纷投奔直隶,有的则不远数千里投奔毓贤。
直隶日渐混乱起来,而山东的局势日渐好转,警报再不像从前一日数至,袁世凯得以腾出时间来谋划一件倾心已久的大事——整编山东军队,扩张武卫右军。这一想法他已给荣禄写信,荣禄深以为然。如今局势趋稳,而恰好朝廷下旨,让各省督抚就筹饷练兵提出意见和建议,真是天赐良机!袁世凯与幕僚们几经商议,由阮忠枢主笔,于三月初七(公元1900年4月6日)上《遵旨筹饷练兵酌拟办法折》。为了说服朝廷支持他练兵扩军的计划,先将山东的重要性说透彻:
窃维山东为京畿左辅,居南北要冲。自胶、威议租,两大逼处,强邻日谋进步,几若无复顾忌,可以为所欲为。而内地教堂林立,计逾干数,勾结生事,所在多有,若不亟图防范,万一狡敌得逞,则南北隔绝,海陆并阻,全局震动,何堪设想。且人方经营铁路,千里咫尺,入我堂奥,瞬息可达。控制抵御,势难疏缓,而武、沂、登、莱、青五府,滨海洋面,绵亘几二千里,扼要设防,尤关紧要。衡量形势,权度机宜,非有重兵不足以资保障;非有厚饷,不克以练精兵。臣所部武卫右军,仅七千人,只可专备一路,实属不敷分布。
接下来再说山东的三十余营军队,因为饷银太少,纪律不严,带来了诸多问题,袁世凯计划参照武卫右军的营制饷章进行整编、训练。但这又需要一大笔钱,银子从哪里来?这个问题如果不为朝廷想出办法来,他的计划就难得支持。经与布政使张人骏及幕僚们商议,想了几条筹饷的路子:从地丁税由钱折银的差价中筹措十六万两;从漕粮折色盈余中提取九万两;盐运司盐斤加课近四万两;裁汰绿营兵二成省银三万两;截留山东海关两万两,运库银一万两;督粮道库中筹措一万两;临清关筹措一万两;烟台海关从两成洋税中拨解四万两。这几条路子,大约可筹四十余万两。另外,山东驻军中还包括十二营河南的嵩武军,是甲午战争时调援山东的,饷银是由河南出。这一笔银子,继续由河南足数拨付。
袁世凯计划把山东三十六营去弱留强,保留二十营规模,轮流到济南训练。“如能将山东省所有营勇一律化弱为强,则建威销萌,自足以外戢戎心,内靖伏莽。设有战事,而山东有两支劲旅扼要布扎,相机因应,或战或守,均可较有把握。即使邻省有警,而留一军固守,分一军赴敌,亦不致顾此失彼。”
至于新练部队的名称则奏请朝廷恩赐。过了十几天有了结果,朝廷完全同意整编山东军队,赐名武卫右军先锋队,由荣禄刊发关防。
朝廷批准后,袁世凯组织人手紧锣密鼓忙了半个月,将食盐加课以济饷、裁汰绿营以腾饷、划拨山东旧营底饷归于新军等事情办妥后,立即启用了“钦命总统武卫右军先锋队之关防”,袁世凯兼任先锋队总统。先锋队下面设左右两翼翼长,左翼翼长是登州镇总兵夏辛酉,右翼翼长是陕西汉中镇总兵孙金彪,两人都是山东军队原来的将领。下面的营哨将官,除了留用部分将领外,袁世凯将武卫右军中的张勋、王世清、雷震春、孟恩远、何昭然等人升职后派过去。
先锋队的事情一办出眉目,袁世凯便集中精力解决胶济铁路的问题。
一年多前,中德签订《胶澳租界条约》,允许德国在山东修造两条铁路,一条由青岛经潍县、青州等地到济南,再一条则由青岛到沂州府再北上到莱芜而后至济南。德国的银行和公司为山东的筑路权激烈竞争,最后,这十余家竞争对手联合成立德华银行,并于1899年6月组建德华山东铁路公司,负责在山东投资、修建胶济铁路。德国政府要求三年内要开通青岛到潍县,五年内要全线修通。根据当初中德签订的条约,应当设立德商、华商公司,各自集股,各自派员管理。但德国人不愿中国商人参与其事,因此德华公司一手包办了胶济铁路的修建,不与地方官府打招呼,就派出工程师、勘查人员及帮工勘查线路,树立路桩。他们自恃有德国人撑腰,十分蛮横。当时潍县一带的地价大约一亩要百十两银子,但德华公司每亩只付三十两左右,其他补偿费用也不过三四两。就是这点钱款,还要被通事等讹诈、私扣一部分。而且他们在竖立路桩时,又不事先讲明地价,百姓都担心赖以为生的土地被无偿侵占,因此人心惶惶。有的铁路小工行为不检点,遇到稍有姿色的村妇就打口哨甚至污言秽语相戏。有一个小工在高密县城南集市买鸡,当众调戏妇女,结果激怒众人,群起而殴之,并拔去了多根路桩。结果德国胶澳总督叶世克派兵至高密,打死百姓二十余人,打伤三四十人。毓贤派人去交涉,结果是赔四千余两了事。他的办法可以一个字概括,就是“拖”。他不愿德国人修胶济铁路,但又没办法阻止,所以希望借百姓之力让德国人望而却步。
毓贤这样糊弄并不能解决问题,而且德华公司更不可能停止修筑铁路,结果到了年底,又发生了大规模的阻路事件。这次还是在高密,首先起事的是西部的两乡。这里地势低洼,为高阳、五龙、柳沟等河环绕,雨季山洪暴发,瞬间便成泽国。如今胶济铁路横亘其中,高厚的路基阻断了泄洪道,雨季洪灾势必更甚。百姓要求铁路公司改道或多开涵洞,但德华公司置之不理。当地有个叫孙光的人,素有梁山好汉性格,在当地颇有号召力,结果他召集了一百余村的百姓反对继续修路,并带人到工地上烧掉了铁路公司的工棚,夺取了他们的粮物,铁路被迫停工。这时的巡抚已经是袁世凯,他立即调防营前去弹压,同时派莱州知府前往查办。百姓勉强散去,但等官兵一撤走,孙光又号召百姓起事,又将德国人的工棚烧掉,铁路再次被迫停工。袁世凯派军队去维持秩序,当时朝廷一再要求,不可徒恃兵力,转致民心惶惑,并且警告袁世凯若办理不善,以致腹地**,唯他是问。孙光再率一千余人焚掠了铁路公司的窝棚。德国工程师见袁世凯派去的军队依然没能阻止闹事的百姓,鼓动德军再次出动大开杀戒,打死打伤二十余人。袁世凯再派臬司胡景贵及候补知府石祖芬前去调查。
胡景贵说道:“百姓虽然烧掉德国人的窝棚,可并未伤及他们一根毫毛,但德国军队开进高密公然向村庄开炮,而我们的军队却袖手旁观,如此下去,会失尽民心。”
“德国人的确欺人太甚,可是我们能与德国人开战吗?若办理不善,以致腹地**,朝廷又唯我是问。所以,我们不得不一忍再忍。如今可行的办法,就是尽快与德国人商定详细章程,将来有所遵循,尽量减少冲突。”
胡景贵虽然心有不甘,但的确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与德国人决一死战,也只能嘴上说说,根本不可能付诸行动。
袁世凯给德国胶澳总督叶世克写信,请他派员到济南来商定详细章程。铁路公司觉得高密人正在火头上,此时到济南谈判对他们很不利,因此犹豫了半个多月,最后才派了一名军方人员和铁路公司总办到济南谈判。中方则派胡景贵及候补知府石祖芬。结果,谈了二十余天却僵持下来,袁世凯所希望的几条很难达成共识。
胡景贵向袁世凯建议道:“我和石太守都不懂德文,要凭通事中间传译,有时候驴唇不对马嘴,彼此的意思都不能准确了解,所以谈来谈去难得进展。如果有个懂德文的人直接开谈就好了。”
袁世凯叫着胡景贵的字道:“月舫,你该不是要知难而退吧?”
胡景贵连连拱手道:“绝无此意,我不懂德文,也不了解德国人,谈起来的确是事倍功半。袁大人有没有懂德文的朋友,请一个来帮忙也行。”
袁世凯一拍脑袋道:“你这一提醒,我还真想起来了。北洋武备学堂的荫总办,他到德国留过洋,与德国皇太子也就是现在的德皇关系极为密切,由他来谈,应当会事半功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