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良南下的真实目的,地方官心知肚明。人未到上海,《警钟日报》已经刊出一篇题为《民穷财尽何以堪此》文章,指责铁良此行是为了“收括东南之财富以供北京政府之挥霍”。杨士琦当时正在上海,报章的动向及时向袁通报。袁世凯已拿定主意策动奕劻换掉魏光焘,因此不怕南边反对声大。但接下来的一则消息,则令袁世凯兴奋。据杨士琦报告,魏光焘已经安排两江三省巡抚藩台及江南制造局等伪造账目,以应对铁良的罗掘,这性质就严重了。袁世凯立即将这一消息电报奕劻,奕劻则表示空口无凭,如果南边报纸上能捅出此事,他则有把握调开魏光焘。
这并非难事,杨士琦在上海结交甚广,找个把记者写篇文章小菜一碟。所以江南造假账的消息很快在报纸上登出来。奕劻拿着载有报纸文章全文的电报让慈禧看,慈禧震怒道:“真是岂有此理!魏光焘不能在两江待了,给他挪个地方,不然铁良没法着手调查。”
因此,铁良到上海的当天,魏光焘调任闽浙总督、署闽浙总督曾任过江南制造局总办的李兴锐署任两江的上谕已经明发。这一任命不但魏光焘措手不及,就是张之洞也被吓到了。他这才知道这次朝廷是下了大决心,也意识到由袁世凯把持的练兵处不可小觑。
铁良得以放开手脚。一到上海,先是考察江南制造总局、龙华镇火药局,他带去精通账目的人员则调来历年账簿一一核查,七八人同时下手,算盘珠噼里啪啦,在陪同的地方官听来心惊胆战,而铁良听来却胜比弦管。
五天后又到苏州,清查江苏藩库及粮道库、牙厘局、淞沪厘捐局、善后局、沙州公所,同时校阅驻扎苏州的续备军、巡警军及武备学堂。在苏州前后查了二十天,然后转往吴淞、江阴、镇江检阅炮台及营伍,前后又耗去半月。阅完兵,又转到仪征,稽查两淮盐务。查完盐务,又转到南京。在南京事情颇多,考察江南水师、陆师学堂,校阅驻南京的南洋常备右军、续备护军及江南武威新军、江宁八旗常备军及续备军;考察城外炮台、金陵制造局各厂。他四处考察,手下的人则埋头清查江宁藩库、银元局、机器局、筹防局、支应局及厘捐局等所有账目。
在江苏一省,铁良可谓收获颇丰,最大的收获是查清了两淮岁入未报部的巨额款项。光绪二十九年,实查报收银一千二百余万两,而自行报部则仅为五百余万两。他又在上海江南制造局查出余款八十余万两,饬令如数封存。此外在支应局、筹防局、银元局、江海关等发现少则十余万,多则数十万的余款,他干脆以代收两江军饷的名义,直接提款合计一百〇二万两。
江苏这么切实一查,江南数省都紧张起来,因为他们都经不住铁良这样真刀真枪的清查。被戏称为“江南诸省总统”的张之洞见机行事,照练兵处原分派数额解足五十万,又就冗员靡费尽力节裁认解三万两,又率司道厅府州县报效五万两,听候部拨。敲山震虎的目的已经达到,朝廷明发上谕,著铁良毋庸再察查财政。这表明朝廷已经决定在清查财政上放江南诸省一马。
铁良于12月9日离开南京,进入安徽,考察东西梁山炮台,而后到位于芜湖的湾沚,考察江南制造局新址,而后到安庆、马当以及江西的湖口、九江等地,都是考察炮台,校阅营伍,未再察查任何账目。在萍乡考察前后七天,因为这里也是打算作为江南制造局新址。等他到湖南省城长沙时,已经是1905年的1月15日,光绪三十年腊月初十。按铁良的计划,还要考察武昌、开封,年前无论如何是回不了京了。中国人最讲究过年一家团聚,随员们都以不能回京而遗憾,但在铁面无私的铁良面前,无人敢流露任何不满。
而此时,铁良却意外获得了一个极妙的筹款办法。
湖北有个颇能干的候补道叫孙廷林,办事精明,很得张之洞的赏识。后来他谋到了川盐督销局的差使,但干了不及半年,开支大增,而收入锐减,张之洞大怒,断定此人必定贪墨甚巨,于是派人饬查。孙廷林四处借款,总算把窟窿堵上,张之洞才放他一马。孙廷林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对张之洞十分憎恨,但又无可奈何,等到铁良南下,他盼到了报一箭之仇的机会,打把湖北的底子都抖搂给铁良。不想铁良奉旨不再察查财政,让他顿觉英雄无用武之地。但后来还是想到了一个恶心张之洞一下的办法,就是密告四省土膏统捐的巨额收入,为铁良谋一个筹款的妙策。
鸦片有生熟之分。罂粟花的子房内沥出的汁自然凝结成块,略施人工以便包装及载运,这就是生鸦片;生鸦片通过溶解、滚沸或者煎熬,经次第加工炼成净质,就可供吸食之用,这就是熟鸦片。生鸦片称之为土药,或者简称为土;熟鸦片则习惯上称烟膏,简称为膏。原来土膏征厘税,是由各厘卡层层征收,不但各省税厘标准不一,就是同省当中也标准不一。为了吸引土膏经销商,各厘卡又采取打折等办法,导致税厘流失。又加侵蚀严重,因此虽屡加整顿,效果却不甚明显。后来湖北和湖南联合在宜昌设立土膏总局,择要再设几个分局,两省统一税厘标准,一次征收后给予凭证,就不再重复征收。这样极大地方便了商户,也防止了税厘偷漏,结果两省土膏税厘大增,不到一年时间比从前两省收入多出一百三十多万两。按照两省的协议,各取上年土膏收入后,增收的部分两省平分,结果两省都分到了六十多万两。安徽、江西两省与两湖紧邻,土膏交易也是往来不绝,也加入统捐办法中,于是成为四省土膏统捐。孙廷林把打听到的土膏增收情况密报铁良,并建议他可把两广、闽浙纳进来,推行八省土膏统捐,按各省上年的土膏税厘收入额度分留各省,增收部分划归中央作为练兵经费,这样就可轻轻松松筹措两三百万两。
铁良如获至宝,立即上奏朝廷,建议推行八省土膏统捐,在宜昌设总局,朝廷派员办理,所收厘税,均照光绪二十九年收数分解各省,溢收之数则上解练兵处,作为练兵军饷。“如此,则商民可免沿途苛累,于各省进项亦复无损丝毫,而国家有此进款似于大局不无裨益。”这种说法显然是明欺地方,因为实行统捐后各省收入必大增,而却以光绪二十九年的定数给各省,余款均上解,怎么能说“于各省进项亦复无损丝毫”呢?
奏折上去,朱批让户部、练兵处筹议。
袁世凯奉命入京参加奕劻主持的会议,铁良的奏折节略已经抄了数份,发给众人。奕劻把铁良提议的八省土膏统捐的建议向众人做一简单介绍。会议很难得的高度一致,唯一担心的是八省是否同意。
“同意不同意都要推行,练兵筹饷的数额分派下去,各省都喊穷,都说得款无着。如今宝臣找到了这样一条稳固的路子,他们要是再不同意,那就是有意与朝廷作对。”袁世凯首先表明态度。
户部尚书赵尔巽道:“恐怕留给地方的数额上,还要有一番争论。”
袁世凯表示反对:“最好不发生争论。宝臣说得明白,先试行一年,既然是试行一年,以二十九年的各省实收数为基数留成给各省,他们也不算太吃亏。如果推行的时间久了,再调整分配数额也不晚。”
“慰廷说的有道理,朝廷说朝廷的办法,地方有异议时再与他们议论不迟。”临近年关,铁良从江南查出大笔银子,而且又突然有这样一个筹款的确切办法,众人都极为轻松欢快,奕劻兴致所至,邀请大家到他府上小聚。
等众人散去,袁世凯留了下来,有事要面禀。
奕劻问道:“慰廷,前线的战事有新消息?”
“俄国人已经攻占了旅顺,盛京之战恐怕马上就要开始了。”
“你以为胜负如何?洋人说,旅顺一易手,日俄之战已经分出胜负。又有人说,胜负尚难预料,因为俄国海军主力还在欧洲,如果赶过来日本海军未必能胜。”奕劻不明就里。
“段香岩给我打来电报,他马上就要回来,到时听听他怎么说,我再禀报王爷。无论谁胜,将来要讨还东北,恐怕都要好事多磨。”
“这话怎么说?”奕劻问。
“王爷请想,日俄双方损失都很大,辽阳会战,日军虽然取胜,但伤亡两万五千人,俄军伤亡一万七千多。攻打旅顺,日军伤亡更重,听说至少伤亡四万,俄国人伤亡不下两万。还有沙河会战,日军已经损失了一万多,俄军只多不少。不论谁胜,损失了那么多人,怎么会甘心把打下的地方拱手相让?”
“话是不假,不过当初各国都说过战后要保证大清主权的完整。”
“说归说,做归做,如果我们自己的拳头不够硬,到时候就是有列国帮忙也不会顺利。所以,应当趁两国正在交战,迅速招募新军。”
奕劻立即明白,袁世凯是看上了铁良筹到的军饷。不过,练兵处就是为了练兵,袁世凯往这方面用心也是职责所在。
“王爷,原来就有定议,北洋要先练成六镇。日俄战事迟则一年,快则半年就见分晓,咱们得赶在他们分出胜负前练成六镇,那时候心里才多少有些底。目前北洋已经练成三镇,我想拿武卫右军的一部分和自强军的一部分练成一镇,武卫右军先锋队再练成一镇,宝臣的旗营已经练成两协,再赶紧招募,半年内成镇也来得及,这样足成六镇之数,北洋门户方可稍有把握。”袁世凯这样打算着。
“好,你抓紧办就是了。不过慰廷,我丑话说在前头,太后对收回东北耿耿于怀,如果日俄战争结束,我们不能收回东北,或者虽收回而利权损失太多,在太后面前我没法交代。东北的防务向例北洋大臣也要负责,如果太后问一句,袁世凯,朝廷搜罗十余省饷银供你练了北洋六镇,却没有保住东北的利权,你怎么说?那时候只怕你也没法交代。”
“王爷,这份责任实在太重了。要想一点利权也不损失显然不可能,这样的话我不敢说,有人在王爷面前说,王爷也当驳回,以免到时候坐蜡。俄国人的野心是把整个东北都据为己有,战前已经进来了十几万军队。如果将来收回东北,能够维持俄军大规模进入东北前的格局,就不能算利权损失太多,能谈出这样一个结果就算不错。除此之外都是妄想,王爷要提防有人在太后面前纸上谈兵,让太后也把妄想当成了应当如此,到时候可真就难办了。”
“我心里有数。你回去好好练兵,也要在将来谈判上多用心。”奕劻气定神闲地回道。
袁世凯回到天津,八省土膏统捐的上谕已颁:
土药税捐,统归一处抽收,既为商民省累,又于进款加增,著财政处、户部,即行切实举办。其统捐收数,除按各省定额,仍照旧拨给应用外,其余溢收之数,均著另储候解,专作练兵经费的款,不得挪移。至此项统捐,应如何遴派妥员,通筹办法,期于推行尽利之处,并著财政处、户部会商各该督抚,从速详定章程,奏明办理。原折均著钞给阅看。将此各谕令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