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新觉罗·良弼寄籍湖北,被张之洞派赴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四年,回来时恰练兵处成立,被铁良推荐当了军学司训练科监督。各科监督留日士官生占了十之七八,良弼以满人身份而在各位监督中颇具资格,又加幼年丧父,经历与铁良相似,人又精干,因此深得铁良器重,在练兵处引为援手。
“赉臣,军学司副使陆朗斋已决定到第四镇任职,他遗出的缺我打算让你替补。”陆建章要到第四镇去任协领,是最近确定的事,消息尚未公开。铁良已经向奕劻力荐良弼接任,奕劻特别给面子,已经答应,“赉臣,只要我在练兵处一天,就会全力提携你。”
良弼立即离座行礼致谢。
铁良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坐下道:“赉臣,我不要你谢,我并非为了私人恩怨,而是为了满族的未来,也是为社稷着想。自从洪杨叛逆,湘淮军崛起,八旗、绿营地位一落千丈,咱满人的大权也渐为汉人所夺。难道咱们满人都只配提笼遛鸟?我不信!像你这样留学日本的高才生比之汉人毫不逊色,说句不谦虚的话,我比袁本初也差不到哪里去,只是这些年我们满人自甘没落,有点才能的也不得大用,所以人才更加凋敝。我们必须振作起来,不仅仅是谋我们个人的富贵,而是要为恢复满人的神器而抗争。赉臣,你我肩上责任重大,你懂不懂?”
良弼回道:“从前不懂,如今听了大人教诲,终于明白了,大人心中是有天大的志向。”
“为咱满人争地位,可以说是天大的事。你既然明白了我的苦心,以后就要多多用心。”
铁良与良弼密议的时候,袁世凯也正与詹天佑商议京张铁路修筑事宜。
袁世凯叫着詹天佑的字道:“眷诚,你考察京张铁路线已经数月,对这条铁路的重要性恐怕比我还清楚。这条铁路必须得修,而且要尽快。从北京到张家口这一路为南北互市通衢,每年产自蒙古的皮毛、驼绒都由这条线运抵京津,然后出海;而蒙古由内地运销的货物更多,茶叶、纸张、糖线、煤油等需求量非常大,但因道路难行,总是受阻,修通京张铁路对北方商务发展关系重大,这还仅是其一。其二则与国防关系极大。铁路修通,运兵到塞外就方便得多。各国都是看到了这条铁路的经济和军事价值,所以竞相控制。他们要控制,无非就是以为大清一没有钱,二没有人,要修这条路必得与他们相商。今天我们倒要全凭自己的力量把这条铁路修起来,让洋人看看,死了张屠夫,照样不吃带毛猪。”
“英国《泰晤士报》有位记者叫莫里循,他对你好像不大看好。”袁世凯把一张报纸递给詹天佑,“这是驻英使馆给我寄来的一张报纸,上面有记者观察一篇文章。”
重要的内容袁世凯已经用洋铅笔勾了出来,上面写道:“中国只有一位工程师,一个姓詹的广东人,他从来没有独自做过一件工程,他在外国监工下所修的北方几条路,都必须彻底返工。我们在南口曾遇到他和他的随行人员,詹天佑骑着一头骡子,他的两个助手骑着驴,苦力们携带着经纬仪和水平仪。这些人并没打算测量,而且事实上他们也不会测量。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让载着货物的大车和骆驼免费通过厘卡运到张家口去赚钱。”
詹天佑看罢气得面红耳赤:“宫保,他们这是血口喷人,我修的铁路哪有一条彻底返工过?我们有时候难免与商队同行,哪里是自己运货物到张家口去销售赚钱?”
袁世凯点上一支雪茄,深吸一口后道:“眷诚,我当然相信你。我让你看这张报纸的目的是让你明白,洋人根本不相信我们自己能修京张铁路。所以,这条铁路不修则已,要修的话必须确保成功,不然,会让洋人笑掉大牙。”
詹天佑打保票道:“宫保放心,技术上我有把握。现在难的是资金,我初步估算了一下,这条路全长三百七十余里,中间有数十里山路崎岖,尚须开凿,包括买地、填道、购料、设轨、凿山、建桥等,总要有五百多万两银子。”
“银子的事我已经筹划好了,每年能筹到百十万两。”这几年关内外铁路盈利大增,去年已经达到一百八十余万两。因为修路时借了英国人的债,因此英国人要求铁路盈余必须全部存到汇丰银行,用以归还每年借款本息八十万两,但这一百余万两盈余英国人仍然不让动。这就没有道理了,但英国人的理由是以备盈利不好时还款。袁世凯把杨士琦调回来,专门去与英国人交涉,最后双方商定,只要续存半年的借款本息,余额部分就可由大清关内外铁路公司动用,“六个月的本息不过是四十多万两银子,这好筹划,余额就可拿来修铁路。一年百十万两,有五年时间就可筹足五百万两。”
“每年有百十万两银子撑着,那就随时可以开工修筑。如果银子凑手,不耽误工期,大约四年就可以完工。”
“好,眷诚,我马上奏请修筑京张铁路。这条路咱们不蒸馒头争口气,要坚持两个不用。一是不用洋人,这一条全靠你,让洋人看看,国人能不能自己修铁路。二是不用洋资,用洋人资金除了利息盘剥外,往往附带不少要挟条件,譬如京汉铁路,我们损失利权太多。如果这条路能修得成,以后照此办理,何必看洋人脸色行事?”
这时,电报房送来密电,从欧洲远道而来的俄国舰队已经在新加坡加满煤,将要驶往海参崴,日俄海战不久就要打响。
“谁胜谁负,就看这一仗了。”袁世凯又对詹天佑说,“眷诚,日俄打他们的仗,咱们修咱们的铁路。”
到了5月底,日俄战争彻底见了分晓。
先是在3月份,三十七万俄军与二十五万日军在盛京一带决战,结果俄军伤亡十二万人惨败,日军虽胜损失也达到七万余人。
到了5月底,航行了近三万公里的俄太平洋第二分舰队与第三分舰队在越南金兰湾会师,然后浩浩****进入日本的对马海峡。不过,这是一支仓促拼凑的舰队,一些舰只尚未完全建成就出海,边航行边安装。官兵战术水平低,有的甚至缺乏起码的训练,通信联络靠德造无线电台,德国技术员一走,电台即形同废物。官兵矛盾很深,士气低落。特别是听到日军连连胜利的消息,恐日症弥漫整个舰队,有时把外国商船当成日本舰队而盲目开炮,甚至相距较远的自家舰艇也发生误会,互相开炮。根据国际公法,交战国舰只不能在中立国港口取得补给,三万里航程俄海军没有一处基地,为了解决燃料问题,只得在海上拦截运煤船高价收购,有机会就尽可能多装,以致甲板、机房、洗澡间、军官卧室等一切空地都堆积煤炭,严重超载使本来航速就不占优势的舰队行动更为迟缓。
日本舰队在对马海峡附近以逸待劳,对俄舰队发动攻击。俄舰队严重缺乏斗志,只想尽快逃到海参崴,但因为刚刚加完煤而航速比日舰慢。结果从5月27日13时开战到28日晨挂白旗投降,俄舰队二十一艘战舰被击沉,九艘被俘,逃到其他地方的也被日本宣布为战利品。俄方人员死亡四千八百余人,被俘近六千人,而日军仅损失三艘鱼雷艇,一百余人阵亡,受伤不到六百人。对马海战以俄军惨败日军完胜而结束。
按照战前的承诺,日俄无论谁胜谁负,都要将东北交还中国,如今胜负已决,日本会不会践诺?这是举国都十分关注的问题,袁世凯亦不例外。就在此时,他收到奕劻的电报,说日本众议员平冈浩太郎已经在京中遍访权要,奉太后口谕,外务部建议平冈来津与袁世凯会谈。
袁世凯立即向坂西打听平冈浩太郎的情况。坂西告诉袁世凯,平冈出身武士家庭,家境并不好,但他后来在九州经营矿山发了大财,组织了玄洋社,十年前就当选了众议员。袁世凯听到“玄洋社”三字立即皱起眉来,想了想问道:“那他就是当年组织天佑侠的平冈了?”
“他莫非又要煽风点火?”
坂西笑着回应道:“当然不会。如今中日两国最是睦邻亲善,正应互相提携,平冈议员怎么会做破坏中日友谊的事情?”
第二天中午,平冈乘火车赶到天津,袁世凯派坂西和段芝贵到车站迎接,午饭也由两人作陪,告诉他晚上袁大人将宴请。
袁世凯睡了午觉起来,到客厅会见平冈。本来准备了翻译,没想到平冈中文很流利,根本用不着。
平冈开门见山道:“我此来贵国是因为日露战争接近尾声,东三省的善后问题出现了。对此问题,日本各个政党以及报纸出现了各式各样的论调,不胜枚举。他们基本上认为,日本丧失了十几万人的生命,耗费了很多军资,最终的目的是为了保全东亚,在贵国能够自卫之前,日本应代其管理。地方上的少壮派人士中存在这样的言论:列强趁此时机想瓜分贵国,为了防止此野心,日本应该事实占领福建,延长长江沿岸的铁路,和贵国共同管理。我认为这种舆论应该停止,于是特地来到贵国,主要目的是述说自己的主张并听取被访者的意见。我已拜访庆亲王、户部的荣庆、兵部的铁大人,还有军机处的瞿大人。贵总督聘用了许多日本人,十分了解日本的事情,而且具有很高的名望,得到同僚的认可,我想向您述说我的主张,彼此敞开胸襟地交谈。”
“在我国也有一部分人认为,日本是为了朝鲜问题而同俄国交战的,战争中,满洲全境成为战场,当地居民遭受战争迫害。这是民间的舆论。我国政府对贵国厚义饱含感激之情,希望在满洲善后问题上能协商彼此的意见。对于贵国想将东三省暂代管理的舆论,在日俄战争之前,贵国皇帝曾向世界宣布,战后会将满洲交还大清。如果贵国有人主张不还给大清,这违背了最初的宣言,贵国不怕失信于世界?”
在与京城的权贵论及这个问题时,无论庆亲王还是瞿鸿禨、铁良,都没像袁世凯这样针锋相对地反驳,平冈立即表态道:“我国政府绝不会违背战前的承诺,日露战争的主旨是为了保障东亚的和平。为了和平,需要防止俄国的卷土重来。所以,在撤兵的时机到来之前,日本代贵国管理,这对两国都有好处。俄国的东侵策略由来已久,现在并吞满洲的希望挫败了,可以预见,不久之后很可能会对蒙古、伊犁进行侵略。所以,贵国应该迅速发展军备,以应对东西方的压力,进行自卫性的防御。目前贵国最重要的事情在于壮大兵力,至少需要五十万。”
“养兵是急务,对此我有同感。但是贵国维新以来,三十年锐意扩展武备,至今不过仅有十三师团而已。按照我国眼下的情况,急速练兵五十万,实在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至于俄国,此次元气大伤,五年或者十年之内当无力侵略中国,大清正可趁此时机练兵。所以,贵国目前交还满洲,绝不存在大清守不住的问题。”袁世凯针锋相对。
袁世凯听了笑道:“练兵五十万谈何容易?一则教育尚未普及,将校之才非常难得;其二财政困难,需饷甚巨。这两大要素,短时间无法具备。”
“贵总督的两点理由,与铁大人的意见也完全相同。可见,大清国中只有两位大人还算明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