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主政的大院君此时如被架在火上烤,日子相当不好过。儿子懦弱无能,他于大乱中接掌政权是为国家着想,但无论说得多么冠冕堂皇,从儿子手里夺权的事实是掩饰不了的。而给他带来主政机会的兵变者,此时也让他头疼,他们惧怕闵氏卷土重来,疑神疑鬼,对闵氏以及主张开国的官员大开杀戒,局势已经失控,而且又有心术不正者趁火打劫,大发不义之财。他让长子李载冕掌握了军权,总算勉强控制了汉城局势,但乱兵和乱民依然聚集在汉城附近,如何解决尚无良策。如今日本又提出苛刻的要求,惩凶一条就没法答复,如果惩办举事者,那他进宫的合法性、正义性又在哪里?如果不答应,日本势将兵戎相见。以朝鲜的军力根本无法抵抗,国家将因此陷于灾难。宗主国派兵来了,如果中朝联手,足可以制衡日本。但据说大清军队是来平乱,是不是也会把自己当乱军平定了?这一切只有与马观察谈清楚后才能真正放心。
当听到马建忠到来的消息后,他亲自迎到大殿外。见马建忠从容坐定后,便问:“马大人见到带兵的大帅了?有多少人马?”
“有六艘军舰,五千陆军,正在向汉城赶来。我此次先带来先锋队五百人,帮助维持汉城秩序。”
“倭国提出七条苛刻要求,限本日必须答复,小国无论如何不能答应。如果倭军进攻汉城,我势将与汉城共存亡,宁为玉碎,绝不瓦全。”大院君又道。
“我已经见过日本公使,经过协调,同意再展期四天。”
“不是展期几天的问题,是倭国所提要求太苛刻,我国断然难以应允。”
马建忠劝道:“当然不能完全答应,但有些合理要求也不是不能答应。”
大院君大摇其头:“倭国提出要惩办首凶,何谓首凶?就这一条恐怕双方就难以达成一致。”
“自然是那些滥杀无辜的人,比如此次兵乱的带头人。”马建忠解释道。
“绝对不可能。举事者是义军之首,如何能够当凶犯惩处?就是我答应,恐怕义兵也不答应。”
马建忠笑道:“院公执政多年,睿智机变,难道不懂得丢车保帅的道理?即便不舍得丢车,以马甚至以卒充车又有何不可?”
“恐怕倭国不肯罢休。”大院君仔细琢磨,脸上绽出笑意。
马建忠哼声道:“不肯罢休又能如何?我五千大军六艘战舰当然不是来做样子的。”
这话更让大院君心中舒畅,但他还有些疑虑:“大军如能帮助小国抵御外侮真是再好不过。只是不知大军统帅会不会也像马大人一样的打算。听说大军出师的名义的是帮助小国平乱,不知大军打算如何平乱?”
“平乱的说法不确。大军前来是帮助属国稳定秩序,如果院公能够令行禁止,不会再有凶徒趁乱打劫,不会再有滥杀无辜的事情,大军便不动一兵一卒。如果有地方官府不能控制秩序,大军势必要前往弹压。如果日本借机发难,影响朝鲜安定,我大军自然也不能坐视。”
“对小国的施政,上国是否也要干预?”
马建忠解释道:“我国向来坚持的是‘属国自主’,一切内政皆不干预,这是几百年的传统,想必院公尽知。即便真有不恰当的行政,我国也只是友好地提出建议,绝不会凌驾于上。大清千方百计所谋求的,只是朝鲜的利益。譬如去年以来本道协助朝鲜签订通商条约,千方百计提高税率,保护朝鲜的利益。朝鲜所签条约比之大清国与列国条约更为有利,这一点院公想必也都知晓。”
“我比较过两国的通商条约,正如大人所言。对大人的全力周全,小国上下皆感激万分。”话锋一转,大院君又问,“大人带来的五百精锐打算驻在哪里?是否驻扎宫中?”
大院君显然是在试探大军的真实意图,马建忠断然否定:“这五百人纯粹是为保护我的安全而来,如今已经在城外驻扎,哪有进宫驻扎的道理?数百年来,上国军队从无驻扎属国宫中的先例,院公何出此言?”
“我希望借助上国加强宫中宿卫,既然如此就不勉强了。”说完这个,大院君又问,“大军大约何时到来?届时我先去拜访大帅。”
“最晚明天下午可到,如果顺利,上午也有可能。届时吴大帅肯定会进宫先行拜会院公,您是否回拜,届时你们两位再定不迟。”
大院君派自己的轿夫送马建忠回住所南别宫,并吩咐就地侍候。朝鲜自明代开始,对出使入朝的中国官员礼仪十分隆重,专门在西门外建了慕华馆,届时国王率世子及百官在此迎候,并接风洗尘。同时又在城内建南别宫,专供使臣居住,堪称朝鲜最高规格的国宾馆,马建忠几次到朝鲜都在此居住。因为局势不稳,袁世凯专门派了先锋队二十人前来加强警卫。
吴长庆的大军第二天傍晚才赶到汉城城下,驻扎在南门外的南檀一带,离汉城六七里。大院君闻讯亲自到南别宫会见马建忠,问是否立即前去拜访吴长庆。马建忠听他的语气还是有所顾虑,就安慰道:“暂不必去拜访,我去见筱帅,报告院公一心谋求社稷稳定之意,并细商如何牵制日人。”
马建忠赶到吴长庆大营,丁汝昌、张謇等人都在。吴长庆拿出一纸电报道:“这是今天威海派出的快艇送来的电报,眉叔先看看。”
又谕:张树声奏,援护朝鲜陆师拔队起程,并查探情形。俟抵朝鲜后,扼扎海口附近地方,该提督即亲统数营,向王京进扎,拟将李昰应获致,除其凶顽,以期转危为安。所筹尚合机宜,即著该督饬令吴长庆酌度情形,稳慎进扎,务将李昰应获致,庶该国之乱自平。该提督当相机因应,妥为办理。一面约束部伍,毋任稍有扰累日本之兵。
马建忠看完电报后说道:“朝廷已同意拘捕大院君,大帅可以放手干了。”
“朝廷对日本兵深为顾虑,只怕中日起冲突,如果我们拘捕大院君,日本人会不会干预?”吴长庆颇有顾虑。
马建忠解释道:“大院君一直排日,日本人必欲除之而后快,我们拘捕大院君,他们求之不得,想来不会干预。我与花房义质已经见过面,他也希望能尽快平定朝乱。”
吴长庆稍稍放了心,又问:“如果实行诱捕之计,把握有几成?”
“至少七成,还有三成在天。”接着,马建忠把两天来的情况简要地向吴长庆报告。
“看来大院君对你颇为信任,这省去许多麻烦,今晚咱们要好好计议一番。把世凯也叫来,他跟着眉叔先期入城,肯定也有所见闻。”吴长庆听后道。
按照马建忠的要求,袁世凯的先锋队一直待在驻地,以免引起大院君的怀疑。袁世凯自然不会待在营中,他换上为军营送菜的朝鲜人衣服,悄悄四处观察,他的结论是朝鲜乱兵武器低劣,而且号令不整,一千人足以镇服。
吴长庆告诫道:“世凯,不要看事太易,别忘了关羽大意失荆州,何况我等并没有关老爷的本事。”
马建忠建议道:“大院君对大军的到来其实戒心很深,为了打消他的疑虑,请大帅手书一信派人送去,以安其心。”
“这有何难?我立即写来。”
袁世凯自告奋勇进城送信,带着赵国贤等四名护兵策马直奔大院君的府邸云岘宫。云岘宫原是大院君的私邸,自从他代高宗摄政后就不断扩建,其规模直逼朝鲜王宫。袁世凯持有大院君赠给马建忠的腰牌,很容易进了大门,但却被守直房的卫队拦下了。守直房是一排十几间瓦房,里面所驻是负责云岘宫管理、警备及杂务的人员,大院君的卫队统领就住在这里。因为时近傍晚,云岘宫内已经准备落锁,是否让袁世凯见大院君无人敢做主,卫队统领只好把他请进茶室,着人备冰镇西瓜,极其殷勤。为便于交流,又叫来一位懂汉语的通词,待袁世凯喝过一杯茶后才说:“天色已晚,大院君不便见客,贵使的信可否由小职代转。”
袁世凯决心要见到大院君,两手抚膝,收腹挺胸,声音洪亮地说道:“马大人有交代,须当面呈递院公,并请院公给一张亲笔收条。”又撒谎说,“吴大帅和马大人都有话让我代转,因此必得见到院公。”
统领不敢耽搁,亲自去向大院君传话,不一会儿便回来了,相请道:“院公在迎和楼接见贵使,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