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试试看,还是刚才的话,上海弹丸之地,不宜搜刮太甚。”吴煦说罢,微微低头,看似以示恭敬,其实是不搭李鸿章的话茬。
李鸿章只好端起茶碗在嘴边一抿,差役大声喊:“大帅请藩台大人喝茶。”吴煦微微躬身,退到门边,扬长而去。
明明是一点面子也未给,还偏偏做出一副恭敬的嘴脸,李鸿章有火也没得发,心里直憋得慌。他虽为江苏巡抚,但所领之地不过是上海一隅。江北淮扬通海各属的大宗饷源,完全被都兴阿的大军所有。镇江冯子材的驻军每月还要上海接济三万两,这已是定例。再加常胜军、会防局,新到的淮扬水师、太湖水师,无不要上海筹饷。李鸿章除了要扩充淮军、购买洋枪洋炮,还要裁汰防营,都要大笔银子。偏偏吴藩台是这副嘴脸,这让李鸿章很不舒心。
最为严重的是,官场几乎被吴煦、杨坊为首的浙江人把持了,两人挟洋自重,把江苏的财政、洋务、人事大权都包揽了。海关、厘捐局、粮储道的要缺全被两人援引的贪财好利之徒占据,李鸿章要整顿吏治,非拿吴煦、杨坊下手不可。他请钱鼎铭、刘郇膏、周馥过来,商议对付吴煦的办法。
刘郇膏听了之后说道:“擒贼先擒王,上海为吴煦所把持,他最为关键。”
吴煦在上海有二巡抚之称,大家都深以为然。
钱鼎铭则建议道:“要收拾吴某人有两个方法,一个是直接拿他开刀,一个是先剪枝叶,最后再动他。”
“先剪枝叶太耗时间,而且容易打草惊蛇,我意是直接拿下吴煦。打蛇打七寸,吴煦的七寸在哪里?”李鸿章一锤定音。
刘郇膏道:“吴煦上下其手,大发公财,人人皆知,这就是他的七寸。”
“问题是他既然上下其手,就很难留下破绽,取不到确证还是枉然。”周馥有自己的想法,“大人现在最愁的是粮饷,而吴煦恰恰把持财源。我认为现在最为紧要的是弄清上海一月到底有多少进项,弄到了这个确数,要他筹八万十万都是有的放矢,他想推辞也推不掉。”
李鸿章点了点头,问道:“只是,怎么才能弄到这个确数?”
“如果能拿到吴煦的账册,就不难弄清确数。”钱鼎铭道。
“对,我们就在如何拿到账册上动一番脑筋。”李鸿章向众人点头。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何况这几个人都不是臭皮匠,对付吴煦的办法最终设计了出来。
这天傍晚,李鸿章骑马由几个亲信护从着,无所事事地在上海街头闲逛。不知不觉就到了藩台衙门,便说道:“既然到了吴藩台衙门了,就进去瞧瞧!”
门房飞跑着去报告,李鸿章当然不待传话,就径直走了进去。因为天气太热,吴煦正穿着短衣短裤在纳凉,听说巡抚大人到了,他慌忙穿上官服来见。
李鸿章一身便服,看见吴煦穿得齐齐整整,便笑道:“子润兄,你何必这么正式?你看我一身便装,你这样郑重其事,反倒显得我太随意了。快换了,穿官服太热了。”李鸿章拿起茶几上的大蒲扇,呼哧呼哧地扇着,“贼娘的,这天真是要把人热死。我老家合肥,那真是好地方,何曾这么热过?”
吴煦重新换上便装,仆人早就奉上茶水,李鸿章却推辞道:“喝茶不行,越喝越热。”
“我老家消暑,把百合绿豆汤吊在井中凉透了,又解渴又消暑,不知大人愿不愿尝尝。”吴煦见李鸿章不喝茶,便问道。
“有这等好东西,当然要尝尝。”李鸿章闻言兴致勃勃。
吴煦挥了挥手,仆人跑到井边把百合绿豆汤提了上来,给李鸿章盛了一碗。李鸿章尝了一口,清凉甘甜,立时眉毛大展。
见状,吴煦才郑重问道:“大人到舍下来,不知有何公干?”
李鸿章摇着蒲扇说道:“都下衙门了,还有什么公干!我到上海这么久,还没仔细转转,今天是闲逛,正巧转到你府上,就顺便进来看看老兄。”
两个人闲扯一通,李鸿章突然问道:“子润兄,你是理财好手,听说你有简明册子,无论厘金还是关税,都一目了然,可否拿来让李某开开眼?”
听了这话,吴煦心里咯噔一下,不过李鸿章神定气闲,一副随意的样子,他就松了戒心,让人搬来三四本放在茶几上。李鸿章顺手翻了翻,问道:“不会就这么少吧?”
“那当然不是。”吴煦挥了挥手,又让人抱来几本。
李鸿章感叹道:“呵,果然是流水账,一笔笔都十分清楚。我看不懂这种东西——就这么十几本吗?何不都搬来看一眼?”
吴煦感到有些意外,不过这一大堆账目,就是精于计算的人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清楚,何况翰林出身的李鸿章,写文章行,看账册如看天书。所以,他索性让人把签押房里的账册全抱了过来,在茶几上叠了厚厚的一摞。吴煦看着李鸿章,意思是都搬来了,你看得明白吗?
“呵,没想到有这么多,看来今晚上是看不完的。来呀!”李鸿章吩咐一声,两个亲随早有准备,走了进来,手里拿一个黄皮包袱,“把这些账册带回巡抚衙门,我晚上要看一下。”
两个人干净利索,把黄皮包袱在地上一铺,三下五除二把账册搬上去,对着角打两个死结。未等吴煦回过神来,他们已经提着包袱出了门。李鸿章则肃然起身,郑重地说道:“吴大人,我要回衙门好好看一下账册,你就不必送了。”
吴煦惊讶得呆在那里,连李鸿章怎么出的门都不记得了。
李鸿章回到行营,一帮理财好手已经齐聚在签押房,算盘噼噼啪啪响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钱鼎铭向李鸿章报告,海关和厘卡的收入基本已经摸清,通算下来,海关每月二十万两,厘金大约三十万两。另外,还有十几笔开销账目有问题,如果要查清还需要些时间,也需要叫相关官员来问话,问查还是不查。
“查!当然要查!不过,我只给你们五天时间,你们不睡觉也要查个明白。但有一条,实情只限于你知道,不传第三只耳朵。”
钱鼎铭居中指挥那帮理财高手,刘郇膏负责传唤相关官员,五天下来已查出三四十万两的贪墨。有人曾在吴煦的衙门上画了只乌龟,吴煦是头,金鸿保、俞越、闵钊、苏顺平分别为四条腿,暗讽五人沆瀣一气,贪墨不法。经这么一查,吴煦和他的四条腿全部牵连进来。四条腿之一的苏顺平竹筒倒豆子,把他知道的老底全给抖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