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这才着人把吴煦叫来,由钱鼎铭把查出的问题一条条说给他听:“吴大人,如果要较起真来,我以此上奏,结果是什么,吴大人老衙门出身,比我清楚。不过,李某不想把事情做绝。”
吴煦满头大汗,听李鸿章如此说,诚惶诚恐抬起脸乞求道:“请李大人指条明路。”
“大家巴结上一官半职,实在不容易,顶戴丢了,再背上贪墨的骂名,真是辱没了祖宗。可是朝廷律例俱在,又容不得我袒护,再说以吴大人对付李某的手段,李某也没必要为你袒护。”听李鸿章嘴一歪又如此说,吴煦仰起的脸又低了下去。
“诸位的官位是保不住了,不过我可以不让诸位背上贪墨的骂名。我以溺职玩忽入奏,只是革去各位的顶戴,这二十多万两银子我也不再深究,不知吴大人以为如何?”李鸿章把茶水亲自递给吴煦,趁吴煦抬头接茶的时候,直视着他的眼睛问。
“感谢大人成全,在下无不从命。”吴煦这下才算明白李鸿章要的是他和心腹的官位,显然这算是最好的结局。
李鸿章又说道:“对吴大人我还格外关照。只要你先辞去海关道一职,过些日子再找借口辞去布政使的位子,这样吴大人脸上更好看些,不知你意下如何?”
“大人如此关照,在下感激不尽。”
“如果没有一点惩戒,好像也于理不通。我记得在虹桥大战前淮军欠饷已一个多月,李某四处求告,大人曾经给了八千两银子,李某铭记在心。”李鸿章旧话重提,“八千两银子对淮军来说是杯水车薪,如今还要在吴大人身上硬拔几根毛,你就捐助四万两如何?”
吴煦知道病根就出在这八千两银子上,如果当时自己痛痛快快给李鸿章几万两,或许就没有今天的狼狈,但后悔也没有用,便丧气地说道:“这四万两我认,都怪我当初狗眼看人低。”
吴煦出门后,钱鼎铭有些疑惑地问道:“大人,您为何不快刀斩乱麻,把他的布政使顶戴也摘掉?打蛇不死,反被蛇咬。”
李鸿章笑着解释道:“他是想咬,不过无从下口了。对吴某人的处理分两步走,一则是给他面子,二则海关的业务讲究太多,新人骤然接手,恐怕会被洋人糊弄。所以先让他坐着布政使的位子,指点一下海关的门道,到时候摸清了,也就是他摘顶戴的时候了。”
钱鼎铭暗自惊叹李鸿章算盘打得精,既卖了吴煦的人情,还把他的人脉、手段全接了下来,真是漂亮的手腕。
末了,李鸿章又叹道:“调甫,记着我一句话,给人留条路,也就是给自己留条路。”
接下来,大家又开始商讨如何打理上海的财权。当时上海的主要收入有两项:一项是海关收入。自从上海开埠后,日渐繁荣,尤其是太平军兴后,洋人商船在长江上往返,既与官方做生意,也暗地里与太平军做生意,利润巨大,因此洋商纷纷聚集到上海。上海已经远远超过广州,成为大清最大的通商口岸,其关税收入也是年年增加。上海关税又有两个开销,一个是偿还英法两国的赔款,英、法各二成,共四成。这四成是不能动的,每月按时划给英法两国。另外六成,按规定应当解到户部,或由户部指拨,不过因为太平军围攻上海,在薛焕的运作下,已全部获准作为军饷来用。上海的另一块收入,则是厘金。太平军兴后,朝廷无法供应军饷,由各地督抚或将帅就地设卡按货值总额值百抽一,也就是一厘,因此称为厘金。因为这是由各地方奏明设立,不入户部部库,各省督抚和将帅得以直接掌握,自由支配。上海既为中外商货流通枢纽,厘金收入自然冠绝全国。
如今吴煦已经制服,钱鼎铭和周馥认为这两块收入应当牢牢抓在自己手上。李鸿章却另有想法:“一口吃不成胖子,吞得太多,消化就不良。人人都知道上海富甲天下,自然盯着的人也多,如果我都抓在手里,就会成众矢之的。所以,我们还让吴某人继续管一块。”
“那让他管哪一块?”钱鼎铭和周馥几乎是异口同声问道。
“调甫,你是上海通,依你看?我们应该放手哪一块?”
“关税收入年年见增,而且由洋人负责,十分稳定,这一块不能放,但总数比厘金要少,因此,厘金也不能放。”
“我的意思,关税放给吴某人,巡抚衙门要把厘捐这一块抓在手上。”李鸿章已经拿定主意。
关税收入稳定,却是一笔明账。而且,汉口、九江开关前的关税全由上海代征,总数一百余万两,吴煦东挪西借,上下其手,搞成了一团烂账。如今湖广总督官文、江西巡抚沈葆祯都开口索还,这团烂账干脆还是交给吴某人去打理,待时机成熟,再顺手摘瓜,反正上海的关税收入早晚要落入李鸿章手中。而厘金不但数目要大,而且不入部库,更重要的是这是笔暗账,只要掌握在自己人手中,收多报少,用起来方便得很。
接下来,李鸿章一份奏折上去,参掉了金鸿保、俞越、闵钊、苏顺平的顶戴,吴煦则以事繁任重的原因辞去海关道一职。然后,李鸿章一个折子奏保、奏调六人。刘郇膏由正五品的海防同知连升三级,署理江苏按察使兼办淮军营务处。李鸿章知道这位同年才能有限,但他的绝对忠诚却是无人可比,而且对上海情形又较为熟悉。他又奏调丁日昌前来帮办军械采购。丁日昌是广东丰顺县人,曾经在江西任知县,在曾国藩营务处差委,又到广州办理洋务,铸造开花炮,深得大哥李瀚章的赏识。至于其他安徽老乡、同年等,陆续由他奏调和自己投奔前来的,有二十几人。这么一番调理,江苏官场基本换成了自己的人马,他这署理巡抚才尝出了点儿味道。
吴煦的四个心腹中,苏顺平贪墨最少,而且是交代得最痛快的一个。他被夺职后,专门到行营来见李鸿章,表示要把贪墨的几万两银子报效军用:“大人不知道,我自幼家贫,父亲早亡,老母含辛茹苦把我养大,供我读书,只盼我有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我投奔吴大人,本意是清清白白做官。可俗话说上船容易下船难,我不贪墨,在上海便无立足之地,能做的就是尽量少贪。我希望把银子报效军用,求个心安理得。”
李鸿章当然不信他只是为了心安理得,问道:“我已经放了诸位一马,你回去和老母也能过上宽裕悠闲的日子,如今你要拿出几万两银子,不可能只图个心安吧?”
“一切都瞒不过大人。”苏平顺并不掩饰,“在下并不在意钱财,生平所重就是官位,如今丢官罢职,实在心有不甘,也无颜见老母。何况,在下这几年办理厘捐,很有些心得,希望能帮大人筹措粮饷尽我所能。”
这番话倒引起了李鸿章的兴趣,因为他目前最在意的就是筹措粮饷。厘捐局来了个大换血,他最担心的就是新人不熟,影响厘捐收入,苏顺平有如此心思,倒不失为可用之人。李鸿章让他谈谈厘捐心得,果然头头是道。于是,李鸿章打定主意起用苏顺平。
“你就留下来继续办理厘捐,你的顶戴要想恢复也并非难事,将来军功上做保案时给你铺叙一笔就是。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依仗自己熟悉厘卡门路,再敢上下其手,到时候可就不是夺职这么简单了。”
苏顺平见李鸿章同意,立即保证道:“大人尽管放心,如果安着这样的用心,我今天又何必报效这几万两银子,岂不是多此一举?”
对李鸿章的这个决定,周馥和钱鼎铭都不赞同,因为他们对苏顺平的人品多有微词。
李鸿章则解释道:“人无完人,用人之际,不宜求全责备。”
“大人刚赶走贪官,再起用贪官,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周馥还是不能赞同。
周馥颠沛流离数年,吃尽了苦头,对贪官污吏十分痛恨,所以他根本不相信苏顺平所谓的保证:“狗改不了吃屎!如果是曾老师,对这种人是无论如何不会用的。”
“兰溪,我淮军幕府怎能与老师的湘幕相比!老师幕中人才济济,自然有选择的余地。而我幕中除了你们几位,真能顶用的又有几人?水至清则无鱼,用人也是如此。用人用其长,当然也要防其短。”李鸿章无奈地叹了口气。
周馥闻言,知道李鸿章意志已定。钱鼎铭与李鸿章没有周馥那样的交情,所以他轻易不提反对意见。他不但对苏顺平的人品不看好,就是对新任海关道刘郇膏也觉得太过懦弱,将来未必能堪大任。但是,这种话他又如何能说得出,刘郇膏与李鸿章有同年之谊,而且在淮军筹饷上,的确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