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那位编修竟然装没听见,理也不理。议政王火一下就上来了,大喝一声道:“本王问你,你耳朵聋了?”
那位编修慌忙扔下书道:“臣正在想一副绝对,过于投入,没听到王爷问话,死罪,死罪。”
议政王只好压住火气问道:“你在想什么绝对呀?”
“这上联是:诡计本多端,使小朝廷设同文馆。下联是:军机无远略,诱佳弟子拜夷为师。”
“你,你好大胆子,竟敢讽刺朝廷,挖苦军机。”议政王气得手直哆嗦。
“臣不敢,朝廷专听小人谗言,是军机自取其辱!”这位编修回得不卑不亢。
又有一位编修站起来说道:“王爷,臣还有一联,要治罪您一并治了。上联是:孔门弟子;下联是:鬼谷先生。”
离议政王最远的一名庶吉士也跟随道:“臣也有一联,上联是‘未同而言’,下联是‘斯文扫地’。”
议政王冷笑道:“这也是副好联,还是嵌字联,把同文馆嵌进去了。”
“我等都是天子门生,都读圣贤书,宁可死也不拜夷类为师。”其他编修齐声道。
议政王这会儿反倒气平了,心想要让这些死脑筋给气着了,那真是太不值了,干脆借机开导他们:“诸位是天子门生,饱读圣贤书,本王怎能不知?可是,在枪炮方面咱的确不如洋人了,所以才设同文馆学人之长,请正途士子学习洋人学问,也是为国储才。”
“以夷人为师,简直是奇耻大辱!”有人却不认同。
议政王也模仿翰林们的语气,文绉绉地说道:“天下之耻,莫耻于不如人。今不以不如人为耻,而独以学其制器之术为耻,岂不是大耻也!”
“崇洋媚外,视洋人为爹娘,此为我大清奇耻大辱!”刚才那位翰林还是不肯退让。
议政王冷笑道:“洋人攻陷天津,兵困京师,那也是奇耻大辱。庚申之变英法联军逼近京师,平日大讲礼义节气的大夫们不是袖手旁观,就是纷纷逃避,危机一过,就高谈阔论,不肯正视洋枪洋炮的威力,不知这种空谈于国于民又有何益?”
议政王觉得自己与一个翰林斗嘴实在可笑,见倭仁自始至终一句话也不说,只顾在那里翻查资料,气就转到倭仁的身上:“倭大人,翰林院本是明事理识大局的地方,竟然如此冥顽不通,你是怎么掌的这翰林院?”
倭仁平静地回道:“王爷,还真让您说着了,这翰林院全是不通情理之人,倭仁正打算上折提请两宫与皇上绝不可以夷类为师,更不可让正途士子以夷类为师!”
议政王气得拂袖而去,倭仁不阴不阳地送道:“王爷走好,恕不远送。”
看议政王走远,倭仁才说道:“我本来打算忍着一句话也不说,省得人说我迂腐不识时务,看来不说话是不行了。你们瞧瞧咱们这位六王爷一提起洋枪洋炮就来精神,好像有了那些个洋枪洋炮大清就高枕无忧了。这是何等浅陋?!我泱泱中华,五千余年文明,远了说,曾经创造了汉唐气象!近了说,本朝也曾创出了康乾盛世。从来都是中华为师,何曾师法夷类?又怎能如此妄自菲薄?我要拜折!”
议政王出了翰林院,越想越觉得这帮清流不好对付,如果得不到两宫的支持,恐怕难有结果,所以他立即递牌子请见。慈禧一见面就问道:“老六,有什么急事,明天说不行吗?”
议政王说出了苦衷:“今天下朝后,奴才去了趟翰林院,倭仁他们对正途士子学天文算学的事,一百个不乐意。奴才觉得这事非得请两宫鼎力支持,否则,奴才是寸步难行。”
“寸步难行”这四个字慈禧听来很受用,笑了笑说道:“六爷说得可怜见的,谁不知道你在朝内朝外,是有名的贤王。”
议政王拱手道:“太后是取笑奴才了。谁不知道大主意都是两宫来拿,奴才不过是执行而已。别人说什么奴才无法堵他们的嘴,可奴才心里有数。这几年来,江南局势时好是坏,洋人也不消停,两宫太后何曾享过一天安乐?”
这话无论真假,两宫太后都身心舒泰。慈安心地敦厚善良,劝慰道:“老六,哪里是我们两人的功劳,你是功不可没。我和妹妹经常说起,里里外外一大堆的事,哪一样离得了你?”
“奴才身为大清臣子,理当如此。”议政王说,“同文馆招正途士子的事,还请两宫太后支持。”
倭仁的折子当天就递上来了,次日就发给军机大臣们商议,倭仁在折中写道——
窃闻立国之道,尚礼仪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今求一艺之末,而又奉夷人为师,无论夷人诡谲,未必传其精巧,即使教者诚教,学者诚学,所成就者不过术数之士。古往今来未闻有恃术数而能起衰振弱者也。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如以天文算学必须讲习,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者,何必夷人,何必师事夷人?
若以自强而论,则朝廷之强,莫如整纪纲、明政刑、严赏罚、求贤养民、练兵筹饷诸大端,臣民之强则唯气节一端耳。朝廷能养臣民之气节,是以遇有灾患之来,天下臣民莫不同仇敌忾、赴汤蹈火而不辞,以之御灾而灾可平,以之构寇而寇可灭,数百年深仁厚泽,皆以尧舜孔孟之道为教育以培养之也。若今正途科甲人员为机巧之事,又借升途、银两以诱之,是重名利而轻气节,无气节安望其有事功哉?
且夷人我仇也,咸丰十年称兵犯顺,朝廷不得已而与和耳,能一日忘此仇耻?议和以来,耶稣之教盛行,无识愚民半为煽惑。今我中华唯恃读书之士,讲明义理,或可维持人心。正途士子,国家所培养而储以有用者,今变而从夷,正气为之不伸,邪气因而称炽,数年之后,中华之礼教不复存也,可悲复可叹者也!举聪明隽秀之士习天文算学,恐未收实效,先失人心也!
倭仁所说,听上去都很有道理,但仔细想想,都是空话。
议政王气愤道:“倭艮峰总是拿人心、气节、忠信说事,这些当然重要,可你要在实力相当的情况下,所谓人心、气节才见得有用。英法联军进京城的时候,八里桥那一仗,都是我八旗精锐,尤其是僧王的蒙古铁骑都是敢死之士,都抱定了为国捐躯的信心。乾清门二等侍卫阿巴力翰,他阿玛穿着御赏的黄马褂去督战,他是亲眼所见,我八旗将士没有一个孬种,死了一批又一批,后面的是蹈尸前进,可是联军的炸炮太厉害,一个开花弹落下来,十几个人立马非死即伤。他们的洋枪也厉害,一排接一排轮番施放,我们的勇士是一排排死掉。好多人冲到离敌军几十米处,可就是冲不过去。那一仗,英法联军死伤不过五十多人,我们八旗精锐死了三千多人。我真想问问倭艮峰,三千多人难道都没有人心,都没气节,都没有忠信吗?这些空话如果能够抵挡得住敌军,我们又何必费这么多心思,向洋人学习。”
明明知道是空话,却又没法驳倒,因为他所说的都是堂而皇之的大道理,而且倭仁被尊为清流领袖,在读书人中影响颇大。
宝鋆劝道:“王爷,咱们讲空话讲不过他,也没必要和他废话。依奴才看来,我们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请倭大学士入瓮。”
“宝相有何妙策?”议政王知道宝鋆又有了什么鬼主意。
“他折子这句话可以作篇文章。”
议政王听罢宝鋆的妙计后道:“这倒不妨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