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宝桢亲自到厨房叮嘱要把今天的鸡丁做好。李鸿章很是见情,尝了尝味道的确不俗,连连称赞,又问丁宝桢是如何创制这道美食的。
“谈不上创制,也的确不是我所创。”
丁宝桢告诉李鸿章,有次带兵打仗,被东捻军追得狼狈不堪,自己扭伤了脚,跌倒在水沟里,幸亏被一位老乡救了起来。打完仗后,他带着礼品前去感谢,人家无以为肴,就杀了一只尚未长大的小公鸡,用炸脆的花生米爆炒了,结果味道特别鲜美。回来后他日日不能忘怀,又加了红辣椒、花椒、生姜等作料,成此美味。
“大帅,我创制这道菜,还有个意思在里面。”丁宝桢感慨地说,“我当时受了伤,人家是冒着危险把我救起。为什么会救我?因为捻子走到哪里,不是逼迫老百姓入伙,就是抢劫粮食,咱们与捻子作战,老百姓是支持的。我去看人家,人家把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给我做了一顿吃食。老百姓对我们这些当官的,真是慷慨得很。我们这些当官的,只要给老百姓办实事,老百姓就不会忘掉我们的。我呢,只盼着快些剿平捻子,踏踏实实给山东百姓做几件实事,不枉当回父母官。”
丁宝桢的这番表白,很投李鸿章的心思,他拍着丁宝桢的手背道:“稚璜此言极是,我举双手赞同。男人生于天地间,就要敢于任事。如果一个人当了一辈子官,唯唯诺诺,只拿俸禄,那活着还有哄个意思?”
三杯酒下肚,两人关系已经大为改善。李鸿章庆幸自己幸亏没有摆钦差的架子,对付丁宝桢这种人,玩硬的行不通。
李鸿章心情愉快地回到济宁,心腹送来一封信,是妙玉写来的,极短——大个子,从泰山回来后我就怀上了。那时候他公差未在家,孩子应该是你的。我又担心,又高兴。
李鸿章对妙玉的话深信不疑,他们夫妻久婚不育,八成是妙玉丈夫的毛病。只是瓜田李下,妙玉不知能否掩饰得周全。但愿不要出什么差错,不然这事传出去,太有损他的面子,让他在淮军兄弟面前也不好交代。不过他很快就放了心,以妙玉的聪明精灵,应该出不了毛病。他需要做的,就是将来有机会,在军功上多照应一下她的丈夫。
东捻军在苏鲁边界兜了个圈子,见丁宝桢的东军及刘铭传、杨鼎勋、郭松林的淮军都已经南下,便突然沿运河北上,一路寻找突破口。朝野内外要求李鸿章罢胶莱防线的呼声铺天盖地,李鸿章一边给河南、安徽巡抚及运河沿线的淮军写信,请他们严密防守,一边督责刘铭传等人北上追剿,撤河防的呼声一概不理会,甚至连朝廷的上谕也不再回复。
曾国藩此时不能不佩服李鸿章,要论坚持己见,李鸿章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他转而支持李鸿章的河防,并给李鸿章来信鼓励——
古今办事掣肘之处,拂逆之端,世世有之,人人不变。恶其拂逆,而必欲顺从,设法以诛锄异己,权奸之行径也。听其拂逆,而培育忍性,委曲求全,圣贤之用心也。借人之拂逆,以磨砺我之德性,其不善哉!老朽“挺经”十八心法,阁下正可用也。
幕僚对曾国藩“挺经”十八心法大感兴趣,请李鸿章讲来大家听听。李鸿章饶有兴趣地答应道:“好,我开宗明义,只讲第一心法。”
第一心法是一个故事:有老翁请了贵客,要留他在家吃午餐。早间就吩咐儿子前往市上备办肴蔬果品,日已过巳,尚未还家。老翁心慌意急,亲至村口看望,见离家不远,儿子挑着菜担,在水塍上与一个京货担子对峙,彼此皆不肯让。老翁赶上前婉语说:“老哥,我家中有客,等着做菜呢,请您往水田里稍避一步,待犬子过来,你老哥也可过去,岂不是两便么?”京货担子不肯相让:“你叫我下水,怎么他下不得呢?”老翁说:“我儿子个子矮小,他下水,饭菜被污,必不能用。”京货担子说:“即便被污,也不过十几碗饭菜,我的京货都是价值连城,损失太大,要下水,不应该是我。”这样争执不下,老翁挺身就近说:“来来,我看如此办理:待我老头儿下了水田,你老哥将货担交付与我,我顶在头上,请你空身从我儿旁边岔过,再将担子奉还。怎么样?”当即俯身解袜脱履。京货担子见老翁如此,作意不过:“老丈如此费事,我就下了水田。”当即下田避让,让老翁的儿子过去。
李鸿章讲完这个故事,众幕僚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曾相的挺经,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人问。
李鸿章笑道:“你们先说说自己是怎么想的?”
有人回道:“要我说,这两个人压根就不该在那里对峙,有一个退一步不就行了。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嘛。”
“退一步海阔天空是不错,但有些时候不像挑担这样简单,你退一步就前功尽弃了。我老师所说是挺经,不是讲退经。”
有人道:“要我看,值得效仿的是京货担子,他个子高,到水里挺一挺,事情就解决了。所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又有人道:“要我说,应该效法的是老翁,他在那里空口劝说,都没有结果,他挺身而出,要站到水中,结果京货担子不好意思,这才主动避让。曾相的意思是告诉我们,关键时候应该挺身入局,当看客当说客都无用。”
李鸿章点头道:“不错,凡事都应该做起来才有效果,光说不练,站着说话不腰疼,于事无补。三个人,你们才说了两个,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是老翁的儿子,他站在那里,既没说,也没做,有什么好学的?
李鸿章见众人无语,便道:“要说起来,我们最该学的,应该是这个儿子。”
众人都瞪大眼睛,不知这个“哑巴”儿子还有什么可学的。
“他重担在身,个头又矮,下水去根本不成。他有足够的耐心,咬牙坚持,时机运转,前面便成通途。”
“对对对,这才是曾老夫子的真义。有些时候,就看谁能咬牙坚持下去,万钧重担,咬牙忍受,不争不论不吵不闹,最终先通过的还是自己。”众人恍然大悟。
“所以,我们的河防之策,就是我淮军这个矮个子肩上的千钧重担。”李鸿章这才言归正传,“我们看准了,不管别人说什么,我们就是一句话,咬牙坚持。”
李鸿章咬牙坚持到十月中旬,机会终于来了。
三个多月间,东捻军在泰山山脉两侧,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南,一会儿北,开始希望突破运河,见官军防守严密,河中又有水师战船,就转而北上,想突破黄河北去。黄河水大,又有洋人轮船助守,于是又南下赣榆,打算从此出海。然而出海没有大船不行,在赣榆伐木造船,没造出船来,官军大军又至,因此只好匆匆北上。机动灵活,飘忽无定是东捻军的优势。然而如今已成了他们的习惯动作,失去了打硬仗的信心,这样四处乱窜,疲惫不堪不说,军心严重受挫,人人都觉得,面对官军的时候,好像只有避走一途。
东捻军没有根据地,在运河以东又是人生地疏,近十万人要吃饭,而泰山东西,到处是寨圩森严,买粮没人肯卖,于是就动手抢,百姓反抗,就大开杀戒。要知道,东捻军的组成非常复杂,有穷苦百姓,有作奸犯科的地痞恶霸,有小偷,有无赖,根本没法做到秋毫无犯,就是赖文光、任化邦想这样做,也没法做到,毕竟这些穷途末路的人要先吃饱了才能说到其他。所以,东捻军与山东百姓的关系越来越差,百姓恨捻子甚于恨土匪和官军。东捻军拖家带口,越加艰难,居无定所,而天已经渐冷,所部还都是单衣,女人孩子哀号痛哭,士气低沉,人人心里都清楚,自己的末路到了。近十万人要吃饭,聚在一起自然不行,到达一地,必然要分散行动。一旦分散,便有被各个击破的危险。
刘铭传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机会。
此时,东捻军大队人马在潍县一带活动,有一支四五千人的队伍在安丘和潍县交界的松树山一带活动。而刘铭传、杨鼎勋、郭松林三路大军在安丘东南诸城一带,与松树山的捻军相距有一百多里路。按照惯例,淮军要想与松树山的东捻军打一仗,非有三天时间。所以松树山的东捻军,放心地四处抢掠。
刘铭传把杨鼎勋、郭松林两人请到他的大营,好酒好菜招待。因为郭松林好色,刘铭传还花重金请来本地的花魁侍酒。三个人熟不拘礼,郭松林一看阵势,对杨鼎勋笑了笑道:“省三老弟必有事求你我,不然哪里肯这样巴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