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兄,都不是外人,给我透句实话,凭什么不让我办轮船公局,我给中堂说的时候也说得清。”朱其昂明白了,看来是两江总督何璟吃醋了,有意阻挠。
书办建议道:“大先生,这事你说不清,也不必你来说清。行或不行,全在南北洋去沟通,你只管报告李中堂,上海这边不让挂牌就成。”
朱其昂连忙给李鸿章写信,报告办理的情况,尤其是自己以身家为抵押,已经贷银近十万两投入到招商公局,因为不能挂牌,上海殷商都缩手观望。
李鸿章在接到朱其昂的上禀前,已经收到两江总督何璟的公函,他认为在上海举办轮船招商公局,“窒碍多端,请暂缓办”。有哪些窒碍?一是与沙船形成竞争,夺沙船业主的生计。二是税收减少,影响饷源。三是朱其昂人品不端。李鸿章一看就明白,其实最关键的就是第二条,上海担心减少地方收入。
咸丰十年(1860年)后,根据新签订的条约,洋人在大清贸易只交二厘五的子口税,凭税单便可畅行无阻。而当时大清商人则要交厘税,名义是值百抽一,实际已到了值百抽五以上。而且厘卡重重,特别是长途贩运,重复交厘,商人负担十分沉重。正因如此,许多华商便搭承洋轮,以洋商的名义经营,借此减轻税负。当时负责征收洋商税的海关称为洋关或新关,而负责征收大清商人厘税的称为常关和旧关。洋关税收逐年增加,而常关税收却日渐减少。海关税收被控制在洋人手中,而且要用来归还条约规定的战争赔款以及各种外债的担保,所以朝廷用起来很难。而常关税收却是地方的主要收入,尤其是军饷的主要来源。在上海办轮船招商公局,按照洋轮公司的纳税章程来纳税,显然会减少地方税收,所以上海道沈秉成上书何璟,坚决反对。
两江尤其是江苏,是李鸿章的发迹地,也是淮军重要饷源地,当然必须与饷源地主人建立良好的关系。曾国藩是他的老师,马新贻和现在署理总督的何璟都是他道光二十七年的同榜进士,关系自然亲近。何璟一封公函外加一封私信,极力劝阻李鸿章不要举办轮船招商公局,这令他十分不快,但他按住火气,要好好与何璟讲道理。他亲自给何璟写信,简要叙述了轮船招商公局的办理过程及意义,对何璟的三条理由也逐一解释,“朱太守以身家作抵,倡此远谋,闻已于上海租定栈房,天津亦租有栈户,创立分局,且已购置轮船四只。唯其办事过于勇往,诚有独力难支之虞。敬乞我兄严饬地方,勿胶成见,至此美举又复中止,百年后永无振兴之机矣。”
可何璟迟迟未有回信,朱其昂来信上海道仍然不让挂牌。李鸿章大怒,正要再写信,却得到消息,何璟因病回籍。他于是立即写信给同年进士、军机大臣沈桂芬,推荐江苏巡抚张树声署理两江。其实不用他写信,张树声署理两江也是顺理成章的事。然而张树声署理两江后,也写信来劝阻李鸿章暂不要设轮船招商公局。
张树声是李鸿章创办淮军时带出的部曲,他的仕途可以说是李鸿章一手铺就,现在竟然也反对轮船招商,显然是受上海道的影响。堂堂督抚受制于司道,这算怎么回事?李鸿章给张树声回信就不那么客气了,就像先生教训学生一样,表示他非办成不可的决心——
与阁下从事近二十年,几见鄙人毅然必行之事,毫无把握,又几见毅然必行之事阻于浮议者乎?兹欲倡办华商轮船为目前海运尚小,为中国数千百年国体商情财源兵势开拓事大。我辈若不破群议而为之,后我而起者,岂复有此识力?朱守虽非贞固正大之人,然生意场中果有贞固正大者?地方司道,暗于事情,出于私计,而大府仍执寻常例行公牍,一唯司道议复是听。是司道明侵督抚之权,而阴夺朝廷之命,此近大病也。开府地方,有不可不谋之庸众者,亦有不可不长顾远虑出自独断者,军事洋务要紧关头也。鄙人于今日时局大不相宜,志高而才疏,德薄而助寡,分应早退以避贤路,又恐责望之来,无以抵挡,真觉进止维谷耳。
这信写的不容张树声辩解,也没推托的余地,很快张树声回信,表示全力支持轮船招商公局。
李鸿章担心朱其昂拉大旗作虎皮,与地方闹得不痛快,反而误事,因此着人去信给他,让他主动去与上海道沈秉成商讨轮船招商公局的章程,以减少阻力。
朱其昂主动与上海道沈秉成联络,征求意见后再次拟订《轮船招商条规》二十八条,比之从前二十条更有创意。根据这个条规,轮船招商公局在上海设立总局,于各路设立分局;总办由直隶总督李鸿章委派,并禀请刊刻关防,“所有公牍事件,悉归总办主裁”;招商局轮船装货、报关等一切事宜,均照洋商章程办理。李鸿章对这个条规十分满意,立即上奏朝廷,同时函告总理衙门。
李鸿章对朝廷中的清流非常了解,如果实话实说,举办轮船招商公局是为了学习洋人国家重视工商,那肯定要骂你是汉奸、洋奴,如果你说是为了求富,那么少不得骂你逐利之徒,败坏世道人心。所以他只拿漕粮来说事,如果不办轮船招商公局,将来沙船亏折净尽,朝廷连运漕粮的船都雇不到,只能雇请洋轮。天庾正供,如何能够假手洋人,这岂不是把京师几十万人的饭碗拱手交到洋人手中?这个理由,无论是谁也提不出异议。最后李鸿章又借他人之口说明倡办船运,不但不会夺沙船生计,而且有禆于海运——
昨据浙江粮道如山详称,该省新漕米数较增,正患沙船不敷拨用,请令朱其昂等招商轮船分运浙漕,较为便捷。又准署江督张树声函复,以海运难在雇船,今有招商轮船以济沙船之乏,不但无碍漕行,实于海运大有禆益,当严饬江海关道等,和衷协力,勿致善举中辍等语。是南北合力筹办华商轮船,可期就绪。目前,海运固不致竭蹶,若从此中国轮船畅行,闽沪各厂造成商船,亦得随时租领,庶使我内江外海之利,不致为洋人占尽,其关系于国计民生者,实非浅鲜。除由臣随时会同南洋通商大臣,督饬各口关道,妥商照料,并切谕该员绅等,体察商情,秉公试办,勿得把持滋弊,并咨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户部查照外,所有试办招商轮船分运江浙漕米各缘由,缮折具陈,伏皇太后、皇上圣鉴。谨奏。
朝廷对李鸿章的奏折很快有了回音,对成立轮船招商公局表示支持,让他督责朱其昂“务勿得把持滋弊,秉公办理,以争回我内江外海之利权”。
李鸿章立即下札子给朱其昂,让他择日正式开张,同时写信给署理两江总督张树声,让他札饬上海道支持轮船招商公局。
同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九日,轮船招商公局正式成立。上海新北门外永安街为之水泄不通,上海从道台到府县官员及在沪候补官员全部前来捧场,各国驻沪领事及停泊在上海口岸的外国兵轮统领也都带着贺礼前来。洋人的礼物并不值多少钱,但物以稀为贵,仍然引来啧啧赞叹。上午十时,开张典礼正式开始,身着知府顶戴袍服的朱其昂,将李鸿章发来的札子捧给沈道台。所谓札,是当时上级对下级的行文,可以用于训诫,也可用于派给差使。李鸿章批准轮船招商公局正式成立也是用札,这个札子便是轮船招商公局得以合法成立的正式依据。札子外裹红纸,以示喜庆。沈道台朗声宣读李鸿章札文——
钦差大臣大学士兵部尚书直隶总督部堂一等肃毅伯李为恭录各行事。为照本大臣于同治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由驿具奏,派员设局试办轮船,分运来年江、浙漕粮,以备官船造成雇领张本一折,当经抄折咨行在案。兹于十一月二十七日准兵部火票递回原折,内开:军机大臣奉旨:该衙门知道。钦此。合行恭录札饬,札到该局,即便钦遵。此札。
同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九日
轮船招商公局正式开张,一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舞狮队在门前随着锣鼓摇头摆尾。鞭炮声中,沈道台和朱其昂一起拉下门侧大木牌上的红绸,黑底上六个人头大小的金字“轮船招商总局”。
轮船招商公局成立是沪上一件大事,第二天《申报》报道了开业盛况,最后说道:“前晚微有雨雪,昨晨忽转晴霁,天气和暖,中外官商及各国兵船统领均往道喜,车马盈门,十分热闹,足见舆论之辑睦,其兴旺可拭目俟!”
大清开办轮船航运,最不高兴的是外洋轮船公司,太古、怡和、旗昌等本来激烈竞争的三大轮船公司立即结为同盟,坐下来商讨对策。结果是先散播对轮船招商公局不利的消息,如果效果不佳,就降低水脚(运费),让它无利可图自动退出。
李鸿章对朱其昂寄予厚望,一直关注着轮船招商公局。然而,事情似乎不尽如人意,他听到的都是不利的消息。首先就是轮船招商公局有名无实,并没有招到商股,只有一个郁姓商人实际入股一万两,其他商股一两现银也未认缴,招商局一直是举债经营;再就是说朱氏兄弟并不懂轮船经营,只是运了两趟漕粮,沿海搭客、载货的业务根本没有开展起来,招商局一直在亏,亏折已达五六万两;更有人说,所买四条轮船都被洋人坑了,钱花了不少,买的轮船根本不顶用。
天津海关道陈钦与南来北往的商人打交道多,听到的小道消息更多,有一天他面见李鸿章时,旁敲侧击地说道:“中堂,搞船运洋人是内行,国人内行的是帆船,现在趁着轮船招商公局名声还好,不如转卖给洋人或者上海殷商,一了百了,省得中堂如此挂心。”
听到这话,李鸿章拍案而起道:“半途而废,不是我李鸿章办的事!在大清内洋任人横行,大清商轮却独独不能发展,这岂不是咄咄怪事?日本小国还自有轮船六七十只,我独无之,成何局面!洋行排挤,买办弄舌,商人疑虑,揽载艰难,这些困难都在我意料之中,但我做事,从来不会因为遇到难处就退缩,从来不会因为他人的浮议而罢手。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事情已经做起来,没有回头的道理,不怕他多大的困难,只有设法解决这一条路可走!”
陈钦本是好意,没想到李鸿章发这么大的火,便辞罪道:“都怪卑职胡说,中堂何必与卑职一般见识,卑职从此不再说一句轮船招商公局的话就是。”
李鸿章发觉自己有些失态,平息了一下情绪道:“松云,你别怪我急,我发火其实不是冲着你。办轮船招商公局这件事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笑话。我无路可退,只能办下去,不能停下来。我听说上海有的是懂船运的人,许多洋人的轮船公司,其实是买办在给他们支撑着业务。朱氏兄弟实在不行,换别人来招商,总之不能半途而废。”
“看来朱氏兄弟在船运上确实是外行。上海的确有不少懂洋船运输的,实在不行,大人可打发人到上海去仔细打探一下。”
“是应该打发人去打探一下了。”李鸿章点了点头。
陈钦一走,李鸿章就着人把盛宣怀叫来,希望他到上海去一趟。
盛宣怀推辞道:“伯相,朱太守坚持官款官办,卑职实在不能苟同。官办商局,往往衙门风气渐浓,人浮于事,必致亏本。别的不说,外洋轮船公司股本超过百万两,靠区区二十万官本如何能与洋轮争利?可是再增官本,直隶也是捉襟见肘。”
“先不要急着下结论,你去上海多方打探一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应该怎么办,你都要有所筹划。”李鸿章坚持还是让他去。
盛宣怀拱手道:“卑职即可起程。”
郑观应在上海的寓所虽然没有唐廷枢的豪华,但也洋味十足,仆人只有一男一女两个,每个房间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他一进门,一身洋仆装束的仆人立即接过他的礼帽挂在衣帽架上,又手脚麻利地为他兑好洗脸水。正在书房读书的两个孩子也飞跑出来与他亲热,父子已经十几天没见面了。贤淑的夫人只是笑了笑,默默地看他洗脸,然后递上毛巾问道:“老爷,现在就吃饭吗?”
“十分钟后吧,我稍休息一会儿。”
夫人又问他这七八天又去干吗了,郑观应都一一做了回答。没多大一会儿,就开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