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是中西结合,面包、牛排、青菜、米饭都有。吃过饭,他坐到沙发上正要看报,听到门铃响,仆人去看了看回来禀告说有个叫盛宣怀的来访。郑观应十分高兴,一直迎到大门上,握住盛宣怀的手道:“杏荪兄几时到的上海,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好给你接风。”
“不敢搅扰,不敢搅扰。”盛宣怀打着哈哈回应。
郑观应家里不像一般家庭那样女人不见客,郑夫人大方地与盛宣怀打招呼,郑观应也在一旁附和:“只顾高兴,倒忘了问你用饭了没。”
“已经吃过了。”
几人边说边进了客厅,盛宣怀并不坐,对博古架上的轮船模型极感兴趣。郑观应见状,就一一给他介绍那些模型。摆在最上层的是郑和下西洋的红宝船,这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木船,当时中国造船技术世界领先,可如今已远远落后于西洋人了。摆在第二层的是英国发动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懿律和义律乘坐的旗舰“麦尔威厘”号,这艘战舰装有七十四门大炮。这艘战舰模型最有收藏价值,放在这能时刻提醒你几艘炮舰就足以让一个庞大的国家认输。下面是目前最新式的战舰,还有最先进的运输商船。
说到运输商船,盛宣怀问道:“朱氏兄弟已经买了四艘轮船,这些船与这艘商船相比如何?”
郑观应摇了摇头道:“差远了。这位朱大先生自己不懂,还不肯向别人请教。他花了五万两银子向葡萄牙购买的‘伊敦’号只值三万两,那个葡萄牙籍经纪人至少要赚一万两!从英国购买的‘黎明’号,签订合同后才发现又买贵了,要毁约,违约金就近万两。‘福星’号船大而旧,另一艘也不怎么样。朱大先生花的钱最新式货轮也能买四条,他却买了四条旧船,载货少,煤耗高,航速迟。这样的轮船招商公局能指望它赢利吗?可惜了中堂和杏荪兄一片苦心。”
盛宣怀惊讶道:“陶斋的意思是轮船招商公局注定要垮?”
“朱太守也可以招商,股本渐充,再添新轮,怎么就不能与洋人争个高下?”
郑观应笑了笑道:“谁敢入股?朱氏兄弟搞轮船根本就是门外汉。再说商人们最怕的就是‘公’字,谁肯把钱交给官府去经营?官场商场那是两码事,钱在商人手里能生利,在官府手里只能是贪墨。”
“这一点我们两人完全一致,朱氏兄弟一开始就要办个公局,意思是信用更好。”盛宣怀连连点头。
“要说起信用,没有比官家更糟糕的。”郑观应一针见血。
“那依陶斋的意思,我们自办轮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这件事中堂花了许多心血,如果办不成,中堂那里就作难了。”
郑观应连忙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不不不,不是不能办,也不是办不成,而是不能官办。其实不少华商也希望开办轮船公司,只要能挣钱,大家是愿入股的。但必须是商办,同时还要得到官府的支持。”
盛宣怀击掌道:“咱们想到一起了。我的想法是官督商办,由官总其成,商人经营,盈亏由商自负。”
“话好说,恐怕办起来难。你说官总其成,总什么,总到什么程度?杏荪可仔细想过了?”郑观应略有疑虑。
“倒还没仔细想过,不过人、财、物总要总起来吧?”
“杏荪可否想过,这与官办又有何异?商人恐怕还是不肯入股。上海风气总是追随洋人,按洋人办法,往往是若干股选一个商董,商董们再选商总来代为经营。商总要对商董负责,商董要为入股的商人争取利益。”郑观应摇头说出了上海的成例。
盛宣怀有些疑惑地问道:“一切都由商总,那官有何用?这与直接商办岂不一样?”
“不一样。目前没人敢直接商办,明里有种种税厘,暗处再加层层盘剥,哪还谈得上盈利?要与洋人争利,不仅不能盘剥,而且要在税厘上有所照顾,这一条没有南北洋大宪的支持是做不到的。而且目前是北洋大宪倡导,而业务却涉及南洋,中间没有官为联络,恐怕也是处处掣肘,寸步难行。”郑观应沉吟了一会儿接着道,“杏荪兄,你看这样如何,既然是官督商办,不妨两面都照应到。商办嘛就按商办那一套推选出商总、商董,然后再由北洋下札子委任总办会办,商总当然是总办,会办嘛就没那么严格,除了商董里面委任,北洋可直接委任并不入股的官差。甚至将来的分局经理人员,也要报北洋批准。北洋不同意,则再由商董们另行推选。”
“大致如此。总办必须是众商悦服者方可担当,不然入股很难踊跃。再说,总办入股最多,必然也是最为上心。”
盛宣怀拱手道:“陶斋已是沪上巨商,这商总非你莫属了。”
郑观应连连摇手:“杏荪兄误会了。如果我有意当这总办,就不会费这些口舌了。真正称得上沪上巨商的是怡和买办唐先生,也只有他能号召商人。有好几家洋行股份华商占了大头,而大部分是跟着唐先生进入的。”
“如果陶斋有意总办,我拱手让贤,如果是他人,我盛某就要争一争了。”
郑观应听得出盛宣怀有意当总办,他并不正面回答,而是说道:“我想问杏荪兄一个问题,做总办和办成轮船招商公局,如果二者只选其一,你是为个人之私当这个总办,还是为放弃总办而成就轮船招商公局?”
“这还用说,当然是办成轮船招商公局。”盛宣怀丝毫没有犹豫。
“这就好说了。洋人喜欢拳击游戏,拳击游戏要讲重量级,不同的重量级根本不能成为对手。李中堂和杏荪兄办轮船招商局是与洋人争利,而不是与小民夺食。与洋轮争利,必须有上百万的资本,没有这等实力根本无法与之争衡。这么大的资本非靠商股不可,而商股非有沪上最具号召力的人带动不可。这个人,目前非唐先生莫属。所以,商股是成功与否的关键,而唐先生又是集股能否成功的关键。因此,杏荪兄要成就轮船招商局这一大事业,就不能不忍痛割爱。”
道理没什么不明白的,自己极力向李中堂争取,自然是为了当总办,没想到让朱其昂争了去;如今有了转机,有了点儿希望,却又只能让给别人。盛宣怀心里的失望可想而知。
郑观应劝道:“愚兄在上海混迹十余年,有两点心得。一是成就一件事情要有多方朋友的援手。比如朱氏兄弟,他们办不成轮船招商公局,但他们的作用不可埋没,唯有他们兄弟能驾驭得了沙船帮,他们把轮船招商公局的架子搭了起来,这就是大功一件,我们再接着办,就没有沙船帮的麻烦了。要论募股,唐先生的作用又是无人可代。以杏荪兄的才智和际遇,又与李中堂非同一般的关系,将来必是做大官、赚大钱的人物。下去百年,我郑观应未必有人记得,盛兄的大名怕是要永载史册了。”
这话倒说到心里去了,做大官,赚大钱,也正是盛宣怀对自己的期望。
见盛宣怀不说话,郑观应继续道:“我的第二个心得嘛,就是要成就一番事业,总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上。比如唐先生,谁不知他是沪上巨商,可是十几年前他不过是洋行的一个小伙计,从给师傅提尿壶,到丝茶栈务,到上堂帮账、主任,到副买办、买办,那也是一步步走来。杏荪兄虽然暂时不能出任总办,但会办却是离不了你的。沟通官场,非杏荪兄不可。至于其他会办,我还可以向杏荪兄推荐一二。朱氏兄弟是驾驭沙船帮,打理漕运的最合适人选,还有一位徐雨之,大名徐润,我们两家是世交,我到宝顺洋行后多蒙他关照,宝顺洋行亏折倒闭后,他自己经营丝、茶、棉、白蜡、皮油、黄麻等,在法租界设立了顺兴、川汉等货号,在二马路与人合股开设了宝源丝行,还办了钱庄,在几家洋行里也有股份,如今又投资地产,他可是沪上名商。他肯入股,定能带进不少华商。”
郑观应很爽快地答应:“这好说,他的故事多着呢。当年长江口岸初开,从事长江航运的轮船很少,雨翁预见到长江航线必获厚利,便极力推荐宝顺洋行发展船运。当时他听说香港有一艘叫‘总督’号的轮船载量很大,因多时无人过问,价钱十分便宜,便极力劝说大班把那艘船买下来,经过装饰,开通了上海至汉口的航线,客货两用,又拖带四艘钩船,每艘又装货五六百吨,结果往返一次,就将购船、装饰的成本全部收回!”
盛宣怀感叹道:“沪上真称得上是商海,尽是传奇般的暴利故事。”
“是啊,如果把这些故事整理下来,对培养国人的商业意识肯定大有好处。”郑观应也一同感叹。
盛宣怀笑问道:“陶斋兄必然也有一番传奇,可否讲讲让我开开眼?”
“我倒是稀松平常得很,不过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还真是没想到。”郑观应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