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李鸿章不安的是,这一切人事调整他事先毫不知情。虽然他老哥获得美差,直隶藩司提拔都是喜事,但他依然心中惶恐难安。此前疆臣有变动,醇亲王大多会征求他的意见,而皇帝亲政后第一番最大的人事调整他竟然事前一无所知,不能不令他特别警觉。接下来直隶藩台的职缺替补,关系极大,按以往的规矩,都是由他出奏人选,朝廷照章批准。如果朝廷不理他的茬,直接调人顶缺,那他李鸿章的面子就丢尽了。所以他立即给醇亲王发电报,推荐周馥接任藩台,同时正式出奏。他的奏折到京后的第三天,朝廷便照准了他的奏请。他总算松了一口气,看来他的地位在新中枢那里,依然稳固。
李瀚章调任两广,对他本人而言更是件大喜事,因为治军理政比漕督要威风得多,何况两广富庶不输于两江!他进京陛见的请求获准后,立即乘招商局的轮船北上,七月十四日到达天津,周馥亲带一只小轮船到大沽去接应,李鸿章则亲自出城相迎。
李氏六兄弟已经陆续去世四人,而今只余最年长的两兄弟。李瀚章时年六十九,比李鸿章年长两岁,兄弟两人都是须发皆白的老人了。两人模样十分相像,李瀚章名气没有李鸿章大,但也没李鸿章的诸多烦恼,看上去反而还显年轻。两人码头相见,四手互握,久久不放。
席间,李瀚章见李鸿章闷闷不乐,便问他缘故。桌上全是心腹,不必隐瞒。李瀚章听了大不以为然:“老二,论爵位论荣耀,我这当大哥的不及你,可要论人情世故,我倒要劝你两句。张香涛要修卢汉铁路,就让他修去;不让你修津通铁路就不修,不修怎么了?你还是你的直隶总督嘛!对着镜子照照,我们都是白毛老头了,能少操一份心便是福气。要我看,你是自寻烦恼,惜福吧老二!”
李瀚章才具一般,但他是会做官的人,只要有珍馐美味以饱口福,有官派威仪可张脸面,众人巴结有贿可纳,他便志得意满。
李鸿章无法苟同老哥的观点,但老哥是为他好却毫无疑问,所以敷衍道:“看来我也得跟着大哥学学,知足常乐才是。”
“你别不信我的话,在官场上,干事多,出错就多,反对的人也越多。你为大清国办的事操的心够多的了,再操下去,恨你的人就越多。你总该留出点大事让人家做做嘛!”
李鸿章觉得大哥这话说得有道理,他揽事太多,招多少人嫉恨!这也是他烦恼不断的一大根源。说归说想归想,但要他像大哥一样安于禄位无所事事,自问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
李瀚章是进京请训,当然不能在天津久留,所以第二天便乘小火轮逆流而上赶往通州。
他北上,而当天翁同龢就南下而来,他是朝廷赏假,衣锦还乡。
自从光绪帝亲政后,翁同龢真是风光无比。皇上倚为臂膀,凡事必先听他的意见,其地位大有超越军机的势头。四月二十七日,是他六十整寿生日,光绪帝特旨赠寿——这也是慈禧太后酬谢师傅的意思,皇上派出上驷院卿德庆(选中他就是因为名字正适合庆寿)为正使,带人携礼品送至翁府,包括“谟明谐弼”匾额一块,对联一副,御笔福寿各一,镶玉如意一柄,铜寿佛一尊,绣蟒袍料一件,绸料八卷。内阁、六部、九卿官员都前往祝贺,开宴席十余桌,一时成为京中美谈。到了六月底,他奏请回籍修墓,光绪帝立即准假两月,并且“翁同龢修墓工竣后,着加恩赏给驰驿回京”。
“驰驿回京”,就是沿驿路回京,一路上吃喝拉撒全部由驿站负责供给。翁同龢回乡是私事,驰驿回京就是莫大的恩典。
李鸿章从上谕中得到翁同龢要回乡的消息,就安排人打探好他的行程,并派人带一只小火轮到通州码头迎接,他本人则率盐运司、天津道、天津海关道以及幕府里与翁同龢有渊源的人到吴楚公所码头迎接。
翁同龢一上岸,李鸿章率众人跪迎并“恭请圣安”。翁同龢连忙把李鸿章扶起来,反过来再拜。因为论爵位论品级,翁同龢都不及李鸿章,因此要行大礼。李鸿章自然不肯,双方拱手互拜。
翁同龢向前来相迎的每个人拱手致意,然后入吴楚会馆休息,李鸿章与他约定,申初请赴北洋宴请。到了申初也就是下午三点,李鸿章派来轿子把翁同龢接到北洋督署后堂,以家宴招待。作陪的有李鸿章的女婿张佩纶,与翁同龢有得话好谈。另外三人全是李鸿章北洋幕府,一个是于式枚,翁同龢于光绪六年主持会试所得进士;另一个是刘传祁,曾是翁家西席;第三个是汤纪尚,则是翁同龢的内弟,本来翁同龢推荐于李鸿章谋求招商局差使,被李鸿章留于幕府中。这一桌坐下,都与翁同龢有渊源。诗酒唱和,十分热闹。
喝到酒酣耳热之际,李鸿章问道:“叔平,我有些不明白,北洋修一段津通铁路,言路上群起而攻之,不得不缓办。为什么张香涛提出卢汉铁路,纵贯三千里,清议无一人反对,中枢也顺利通过。是何故?我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
翁同龢早就想到李鸿章必有此一问,因此如何回答也早已成竹在胸,他答以四个字:“因人成事。”
李鸿章又问道:“香涛是清流前辈,容易获得清议认同,这也是顺理成章。不过我不明白,叔平可是户部正堂,掌国家度支,不会不明白香涛的这个计划实在庞大,支出浩繁。”
“岂止是庞大,简直大得没边了。”听翁同龢的意思,原来对卢汉铁路也并不认同。
“卢汉铁路,部里打算每年拨付多少?”李鸿章又好奇道。
“部款一两也没有,而且不许借洋债。”
“那卢汉铁路怎么修?要几千万两银子呢。”
“这就要看张香帅和中堂的了。不是可以集商股吗?”
商股是那么好集的吗?商人看不到利之所在,怎么肯轻易入股?李鸿章心里这样想,嘴里却道:“津沽铁路本来计划召集商股一百万两,结果只招到十几万两,就是津沽之间客货物流太少的缘故。卢汉铁路纵贯腹地,可是无论从京城到正定,还是从汉口到阳信,客货物流如何能与京津之间相比?如此浩大的投资,何时可以归本?我们自己想想都觉得茫然,商人如何肯集股?”
翁同龢摆摆手道:“中堂,那是直隶与湖广的事,将来你与香帅有的是时间推敲,今天咱们只讲私谊,不论公事,如何?”
“叔平,我们都是办公事的人,公事私谊又如何能分得清?我修津沽铁路,是借了洋债一百万两得以修成,本指望津通铁路开通盈利后拿来还债,如今朝廷又令暂缓,那这百万两洋债朝廷必得想办法还上才是。”李鸿章想让朝廷替他还钱。
“我最反对就是借洋债,这事中堂可与别人去说,我是不愿与闻。”翁同龢轻轻一句话就把此事敷衍过去。
第二天十点,翁同龢自天津起程,李鸿章率众人再到吴楚会馆送行。他把翁同龢叫到一边,有五千两银票相送:“你回籍修墓开支少不了,而且是衣锦还乡,对贫弱族众少不得有所馈赠,就不必固辞。”
“以后仰仗翁师傅的地方还多得是,没有翁师傅鼎力支持,我便是寸步难行,你不收,我反而不能心安。”
因为津通铁路的事两人已经有抵牾,如果此赠不受,则很容易让李鸿章认为以后的事情他还将继续为难,所以翁同龢只好道:“愧领了。”
望着远去的轮船,李鸿章对周馥道:“兰溪,这是朝中新贵,此人得罪不起,你代我发电给杏荪、小村,都要以钦差之礼隆重接待,书生最看中的是这些东西。”
有李鸿章的安排,翁同龢一路上备受礼遇,十分得意,日记中都有记载——
二十一日:出大沽,五处炮台排队升旗鸣炮,落日红霞,微风蹙浪。
二十二日:午正泊燕(烟)台,东海关道盛杏荪来见长谈,送席受之,却其他物。
二十四日:卯正入吴淞口。招商局道员马建忠、沈能虎,厘金总办道员吴承璐,上海县裴大令先后来见。回舟,邵小村中丞候道请圣安,告以途次无此礼,可不必;伊坚请,乃登岸就金利源栈房行之。
到了七月底,李瀚章陛辞南下,再到天津见李鸿章。到了直隶总督署后堂坐定,他第一句话便是:“老二,醇亲王对我们兄弟真是恩重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