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堂,卑职记下了。周臬台和袁观察已经去了义州,现场督办各军转运。”盛宣怀闻言大汗淋漓。
“杏荪,日本军队那么快赶到平壤,他们又是如何转运?”李鸿章知道只怪盛宣怀没用。
盛宣怀应道:“卑职这些天也向洋人朋友打听,日本军队学习德国的办法,后路转设兵战,有专门的运输兵,因此效率相当高。他们的士兵每人自带熟食干粮,最多可支撑五天,比我们各营每天都要埋锅造饭方便得多。”
“我们落后了,这些办法以后都要学。”
李鸿章心绪难安,晚饭也顾不得吃,踱到签押房给刘铭传再写了一封亲笔信,自然是劝他出山带兵。“现前敌各军相继前进,苦于有将无帅。兄年逾七十,愧不能为渡海之行。回想甲申法越之争,宿将起自田间,南北相望。俯仰十年,顿有文武欲尽之感,可为太息。倭人倾国以图韩,兄职司所在,不敢不奋日暮之行,扣囊底之智,力与相搏,讵易言和?征调频兴,正不知如何结束耳。”
因为刘铭传已经因身体原因,辞不出山,朝廷也已旨准,如今李鸿章想再让他出山,自知强人所难,所以话说得很客气,“执事劳苦功高,陈情得遂,岂肯垂向火坑?况以贞疾未癒,再请远从征役,实非人情所堪。正当事机紧迫之时,以三十余年患难与同,不深揣度,辄欲牵挽,亦自知其不情也。”
刘铭传告病还乡后,在大潜山筑室闲居,因此李鸿章在信中说,“秋风渐凉,山居多暇,尚望善持药饵,早日复元,至为企盼。”
饭后他又踱至签押房,闭目靠在椅背上,用力摇摇他白发近半的脑袋,似乎要把满脑子的烦恼甩出去。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刘铭传走了进来,他虽然清瘦,但是精神矍铄,大声说道:“大帅,我的病已经好了,可以带兵出征了。”
李鸿章激动地站了起来,叫道:“省三,你可来了。”
他身上的一匹毛毯落到地上,原来是南柯一梦。坐在一边的李经方站起来问候道:“父亲,您醒了。”
李鸿章幽幽说道:“老大在这里啊。刚才我梦到你省三叔了,他说病好了,能出征了。可惜是南柯一梦。”
“是啊,若是有省三叔带兵,可增几分胜算——父亲,平壤已经不通电报,可能被倭人割断了。”
李鸿章久久无语。他招了招手让李经方坐到跟前,拍着他的手道:“我很担心前方战事,心里很乱,只能关起门来,咱爷俩说说话。”
李经方劝慰道:“父亲也不必担心,平壤有坚城可守,以逸待劳,取得大捷也未可知。”
“叶曙青来电,说日本人不带锅碗,以皮包自带干粮。怪不得他们行军迅速,连后路也不顾。看来,日本人在学习西人上,比我们彻底多了。”李鸿章叹了一口气。
“自带干粮,顶了天也就带四五天,四五天后他们没了吃的,不战自溃。”
“对对,立即给叶曙青发电,让他无论如何坚守一星期,日军便会因断粮而撤兵,那时候我乘胜而追,便可反守为攻,大捷可期。”
李经方又提醒道:“父亲,平壤已经不通电报了。”
李鸿章颓然坐回,语气轻轻地说道:“老大,不让你到前敌去,其实不能怪张幼樵,完全是我的主意。打仗兵凶战危,那是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的营生。当年为父年轻,且被困在上海,不进则困,不战便无生路,所以书生带兵,成就一番事业,我不希望你们再去吃这番苦。这是其一。其二则是,今昔不同。从前与长毛、捻子作战,朝廷是全力支持,募兵筹饷、官员任免,全权交给前线大员,因此才能指挥裕如,如今朝廷和战不定,又对北洋百般猜忌,百般刁难,你要购船炮,他们怕你拥兵自重,不给钱;你要用的将领,他说你任用私人,交章弹劾。从前父亲手下猛将如云,他们个个能够独当一面,如今有将无帅,而且你也看到了,这些统将承平多年,家资巨富,大都贪生怕死。从前是敌取守势,我取攻势,每下一城,从将领到勇丁都有浮财可掠,所以他们每逢攻城,人人奋勇,如今却是在域外困守孤城,又被我严申军令,无财可获,谁还肯拼命?从前是与长毛、捻匪作战,官军无论装备还是粮饷,都占优势,而如今却是与准备精良的日军交手,日军战力究竟如何、他们打仗长处是什么、短处又是什么?我们几乎一无所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今我们不但不知彼,而且对自己也不能算尽知,这仗如何有胜算?正因今非昔比,我不能让你出去,不然,到时候你我父子都有身败名裂之虑,何苦来哉。”
“儿子已经知道父亲的苦心。”
“平壤之战至关重要,战而胜之,可乘胜而和;战而不胜,对我大清士气将产生致命打击,日人必将更加嚣张。而且现在越来越看明白,日人所求并非朝鲜一地,而是要与我决战。这是关乎大清国运的一场决战,可惜朝廷并无此识,还把日本当成弹丸小国来看,盲目自信,太过轻敌。”
“如何睡得着啊!平壤,也许已经开战了。”李鸿章摇了摇头。
为了决战平壤,日军决定增配第三师团入朝,与先期入朝的第五师团合兵一处组成第一军,由山县有朋任司令官,统一指挥对平壤作战。然而,由于朝鲜老百姓对日军的抵制,日军的补给极其困难,不利于持久作战。同时考虑到清军也在不断增援,待其防御加强后进攻会更加困难。因此,先到汉城的第五师团长野津道贯决定不等第三师团开到,就以所部一万六千人四路合击平壤。
第一路,由大岛义昌少将率领三千六百人,从汉城出发,经开城、金川、瑞兴、风山、黄州、中和,正面进攻平壤,吸引清军的精锐部队聚集于平壤东南方,掩护其他部队强攻;第二路,由师团长野津道贯中将率领五千四百余人,自汉城出发,到黄州后折而西行,从十二浦渡大同江绕到平壤城西南进攻;第三路,称朔宁支队,由步兵第十旅团长立见尚文少将率领两千四百余人,由汉城出发,经朔宁、新汐、遂安、祥原、江东,由麦田店渡大同江,绕攻平壤北面;第四路,称元山支队,由佐藤正大佐指挥从元山登陆的四千七百名援军,西进平壤,一部分参加攻城,另一部分攻占平壤清军后路顺安。各队务必于9月15日前到达平壤,发起围攻。
日军的这一作战计划极为冒险。很简单的道理,分路合击,配合不好合击不成反而很容易被对手各个击破。特别是四路大军彼此声息不通,进军路上又有易守难攻的舍人关、马息岭、飞虎岭、留去岭、麒麟岭,要渡过湍急的赤壁河、柳绿河及大同江。如果清军占据有利地形对艰难行进的日军进行阻击,日军就有可能全线崩溃;即使仅击败其中的一路,也能瓦解日军对平壤的合围攻势。
然而,第五师团长野津道贯对他的对手研究透了,他认为清军有据守险要的习癖,缺乏主动进攻的勇气,肯定会株守平壤,因此大可放心进军。事实的确如此,一路之上险关重重,日军除了遇到一触即溃的清军哨探外,几乎没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
日军更大的冒险在于他的后勤供应严重不足,四路大军匆匆成行,后勤保障十分薄弱,加上沿途朝鲜群众都不支持,粮草征集难度很大,连第五师团长野津道贯也有数日没有米吃,仅食小米充饥;元山支队也因为粮食缺乏,就是受到优待的军官一天也仅喝两碗稀粥。如果连续激战两天以上,那么弹药和粮食将同时失去补给,只有放弃围攻,实行退却。
最先到达平壤外围的是大岛混成旅团。这支部队于9月12日到达平壤东南,直到15日凌晨总攻发起前,他一直在进行佯攻,成功地将清军主力吸引了过去。朔宁支队也于9月12日到达大同江,它从北面包围了平壤。13日,元山支队一部分占领顺安,切断了清军归路,另一部分进占平壤背面坎北山,抢占了制高点,并与朔宁支队会合。
诸位与会者同声高呼。
野津道贯又命令道:“还有一个消息,第一军总司令山县将军已经到达汉城,他派专人送来训令:‘我军此举,英勇冠绝军史,也是极大冒险之战。万一战局极端困难,也绝不为敌人所生擒,宁可清白一死,以示日本男儿之气节,保全日本男儿之名誉。’我在此宣布,此次作战,严禁军官投降,若诸位不幸有被俘的危机,就以剖腹向天皇尽忠。”
同一天晚上,叶志超召集众将,商议战守事宜。除四大军统领外,还有平壤城内的朝鲜最高官员、平安道监司闵丙奭。叶志超首先说道:“敌人乘势大至,锋芒正锐,我军子药既不齐,地势又不熟,有人建议不如整饬各队,暂退安州,养精蓄锐,以图后举。”
当时卫汝贵、马玉昆表示赞同,丰升阿不说话,而左宝贵气愤地站起来,大声反驳道:“敌人悬军而来,正宜出奇痛击,令其只轮不归,不敢再正视中原。朝廷设机器,养军兵,岁靡金钱数百万,正为今日。若不战而退,何以对朝鲜而报效国家?大丈夫建功立业在此一举,至于成败利钝暂时不必计也。”
叶志超无法反驳,望着闵丙奭问道:“闵监司,你是平壤父母官,说说你的意见。”
闵丙奭回道:“卑职不懂军事,不敢影响钦差大人的决断,只从平壤百姓的心思上说说想法。自从大军入驻平壤,百姓便视大军为保护平壤的天兵天将,为了筹集大军军粮,百姓把自己的粮食都献了出来,如果大军不战而走,百姓问起来,卑职实在无话可说。”
叶志超见弃城的意见难以获得赞同,便道:“那就拜托各位将军同心协力,共保平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