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5日夜,日军对平壤城发起总攻,战斗在三个战场同时展开。
平壤南面大岛混成旅团分左中右三路向大同江南岸船桥里一带发起进攻。马玉昆率领的毅军在此驻守,他们依托筑好的工事,一直抵抗到正午一点,防线未被攻破。日军的随军记者对此战作了记录:
全军凌晨三时出发。此时,残月尚悬于空,四顾如同白昼,人马无声,三军寂然前进,听到的只有小虫在小草露水上高声鸣叫。
时间正值凌晨四时三十分,刮着黎明前的战风,残月发出淡淡的月光,东方稍露光亮。这时我军右翼前卫已经前进到船桥里敌军堡垒附近。突然炮声齐鸣,打破了天地间的寂静,战斗开始了。继之,大小火炮不断地射击,中队亦继之,全军一齐乱轰敌军堡垒。敌军亦应之,大小炮弹如雨点般连发,炮声隆隆,震天动地,立即硝烟涌起如云,遮住了前面的视线。只见我军炮口喷火,如同闪闪的电光,由此方知我军炮垒之所在。此时,我军在耕地里的炮垒,由永田炮兵大队长指挥,在河岸上的炮垒,由柴田炮兵联队长指挥。火炮精锐,操作熟练,发射的炮弹,如流星掠空,远远落在敌军堡垒上爆炸,无不准确命中无误。
直到正午一点,也没有攻下清军阵地,于是只好撤退。将校以下死者约一百四十名,伤者约二百九十名。其中中队长级大尉军官阵亡四名,少尉军官阵亡二名。第九混成旅团长大岛义昌少将、第二十一联队长西岛助义中佐、炮兵第五联队第三大队长永田龟少佐均被击伤。
平壤北部的战事更加激烈。
进攻平壤北面一线的是日军朔宁支队和元山支队,这一线是日军的主攻方向,也是平壤保卫战最激烈的战场。这个方向由左宝贵率三营奉军一千五百人,江自康率仁字营二营四哨计一千四百余人,共同抵御。
平壤城北高南低,左宝贵率军在内城北角山头牡丹台上修堡垒一座,城外北山上自东向西修堡垒四座。这天凌晨四时半,元山支队和朔宁支队同时发起进攻,列炮猛轰城外四个堡垒。清军凭垒固守,以连发枪向日军猛烈还击,坚持三个多小时后,四个堡垒全被占领。
接下来就是牡丹台了。牡丹台是位于玄武门外的一个山头,是平壤城的制高点,此台如果落入敌手,全城都会受到威胁。因此日军占领外侧四个堡垒后,立即集中炮火轰击牡丹台,掩护三路步兵进攻。
据守牡丹台的是左宝贵所率奉军,配有克虏伯炮三门和格林速射炮、连发毛瑟枪,给进攻的日军以猛烈的打击。但经不住日军集中炮火的轰击,堡垒胸墙被毁,速射炮被击坏,士兵伤亡严重。日军乘机发起进攻,在坚持半个多小时后,牡丹台失守。
此时左宝贵正在玄武门指挥战斗。平时行军打仗,他都穿士卒号衣,行进在前。这次他知道凶多吉少,便身穿黄马褂登城督战。仆从左全劝他摘去头上翎顶,脱去黄马褂,以免引起敌人的注意。他说道:“今天一战非比寻常,我已经决意把平壤当成自己的坟墓,哪还怕被炮击中。我就是要让奉军将士们看到我就在战场上,誓与倭奴决战到底。”又郑重对老仆人说,“我所托之事,一定帮我办好。”
左宝贵亲自登上玄武门炮台,指挥向日军开炮还击,日军三次进攻都被打退。那代表着无上权威的明黄色太过明艳,日军炮火集中向玄武门轰击。一位姓杨的营官要扶左宝贵躲一躲,被左宝贵一掌推开。清军大炮被击毁,一块铁片崩伤左宝贵肋下。他裹伤继续督战,又一弹片飞到,正中胸脯,他扑倒台上,登时阵亡。
时近下午一时,日军全线停止进攻。
借停火的间隙,清军埋锅造饭,叶志超则召集众将议事:“今天上午一战,左将军不幸阵亡,牡丹台失守,平壤城便在日军炮火轰击之下。下一步守城更加艰难,而且各军消耗太大,如果再像今天这样的大战,子药恐怕难以支持。”
卫汝贵附和道:“盛军的确如此。据军械委员粗略统计,今日一战已经消耗子药七十五万发,库存所余只有五十万发,无法支持今天这样的激烈战斗。盛军各类火炮二十门,今天消耗炮弹两千八百余发,库存只有六百发,更是无法支持。军粮也是难以支撑。盛军匆忙开赴平壤,所带粮食很少。犬子在天津专门负责盛军粮运,已经筹集了三千石军粮,从天津运到义州,费了半个月的时间,如今堆积在义州,根本无法运到平壤。虽然平壤百姓帮忙筹到一批军粮,可是平壤有两万余百姓,这些粮食恐怕也支撑不了多少日子。”
马玉昆今天一战大胜日军,因此有不同看法:“我军粮饷军械不济,日军远道而来,恐怕也好不了哪里去,我们有坚城可守,不如再与日军周旋下去。”
叶志超转头再问平安道监司闵丙奭,他回应道:“诸位将军都知道,平壤城北高南低。如今北山、牡丹台、玄武门尽陷敌手,日军火炮俯击城内,卑职的衙门中炮最多,炸毁衙署数间,中炮而死伤的百姓已近百人。如果不能夺回城北阵地,要守平壤,实在太难。”
随即,叶志超又问道:“哪位将军有把握夺回城北阵地?”
众将都无人应声。
“我建议暂时撤出平壤,到安州驻扎。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同时也是骄敌之计,安州离义州近,待粮饷辎重一到,我们再与日军大战一场,反而更有胜算。”叶志超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撤退的办法,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今天下午向日军投递照会,约定明天上午撤出平壤城。而实际的撤离时间,则是今晚八点。
众将无人再反对。
但如此重大的决定,叶志超不愿独任其责,他起草一份电报,请众将联名发给李鸿章,说明不能久守的原因。众将也无异议,于是叶志超派出专差,潜出平壤城,到安州去给李鸿章发报。
城外的日军也相当紧张,野津师团长召集各路指挥官商议下一步的战事。各路指挥官都表示,没想到清军抵抗会如此激烈,更未想到弹药消耗会如此之大。以目前的军粮和弹药,最多只能支持到明天下午。
众人见此,都表示要战死在平壤城下。
下一步的策略,就是要发起自杀式攻击,以帝国军人无畏的精神,压倒对面的敌军。
当天下午,日军几乎人人都在写遗书。
下午四时,城中忽在西海门、七星门、大同门等城楼上悬起白旗。这时,大雨骤至,雷声隆隆,咫尺难辨。平壤内城城门打开一道缝隙,一个朝鲜官员手持一封信来到牡丹台下。因为雨太大,信已经被泡得无法辨认。朝鲜官员告诉这里的指挥官立见尚文少将,清军决定投降,他是奉平安道监司闵丙奭之命,前来递书。
立见尚文少将于是驱马到平壤内城城下,让副官朝城头高喊:“如果你们投降,我军可以接受,应速速打开城门,交出武器。”
由于言语不通,日军的喊话没有得到什么回应,于是双方通过笔谈,用汉字来交流。最后清军提出要求:“城内人众非常杂乱,且雷雨大至,希望延迟到明日拂晓开城。”
立见尚文答应这一要求,他满怀惊喜策马去报告野津师团长。
野津却没有立见尚文的惊喜,他凝视地图良久,怀疑道:“上午清军还如此激烈的战斗,下午却忽然请降,实在不可理解。这一定是中国人的诡计,有两种可能,一是夜里突然向我阵地反攻,尤其是你的防区,是平壤城的制高点,他们可能拼命夺回。二是可能于夜里悄悄逃走。不管怎样,都要做好戒备,尤其是平壤城北、城西,要在险要路段设好伏兵,防备清军突围。”
夜里九点,清军冒雨出逃,行至埋伏圈内时,日军枪炮齐鸣,清军死伤惨重。平壤一战,日军伤亡仅698人,而清军2000余人,而大部分不是在战斗中伤亡,而是在逃跑中被杀!
被日军俘虏的盛军军官栾述善在被送至日本拘押期间,撰写了名为《楚囚逸史》的回忆文章,记录了惨不忍睹的中伏情形:
阴云密布,大雨倾盆。兵勇冒雨西行,恍如惊弓之鸟,不问路径,结队直冲。而敌兵忽闻人马奔腾,疑为劫寨,各施枪炮拦路截杀。把守严密,势如天罗地网,数次横冲,无隙可入。且前军遇敌,只得回头向后,而后兵欲逃身命,直顾前奔。进退往来,颇形拥挤。黑夜昏暗,南北不分。如是彼来兵不问前面是为敌人抑是己军,放炮持刀,混乱砍杀,深可怜悯!士卒既遭敌枪,又中己炮,自相践踏,冤屈谁知?当此之时,寻父觅子,呼弟唤兄,鬼哭神嚎,震动田野。人地稍熟者,觅朝鲜土人引路,均已脱网。惊惧无措者,非投水自溺,即引刃自戕,甚至觅石碣碰头,入树林悬颈。死尸遍地,血水成渠,惨目伤心,不堪言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