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宣怀又问:“既然明知道与洋人交涉麻烦,为什么洋人刚修铁路时不制止,等他们修起来通车了才来个马后炮,这不是更难办吗?”
“洋人一开始修铁路的时候,官府就知道了,可是谁也不愿出头去管。上海县认为事涉洋务,上海道台衙门有专人来管,何必多此一举?上海道则等县里呈文后再管,所以就拖下来了。后来洋人的机车跑起来了,上海道才派人去制止,洋人说,当初说的是修路,现在修的就是路——铁路也是路嘛。而且修路所占土地他们都购买下来了,在他们的土地上,他们修什么样的路都是他们的事情。上海道没办法,就报给南洋大臣,沈大人也不敢贸然采取办法,就报给总理衙门。”朱其昂的说法跟先前李鸿章的猜测差不多。
“总理衙门就又交给南北洋大臣,“盛宣怀接口道,“官府办洋务,都是这样打太极拳,怪不得总是小事闹成大事。譬如一开始就坚决不让他修,洋人能修得成?”
“洋人肯定花了银子。洋行里雇的买办就专门给洋人出主意,只要送银子万事都可摆平,谁又犯得着去较真?”朱其昂叹道。
“那请教老兄,现在上海道台衙门到底是什么意思?”盛宣怀又问。
“依我估计,是怕洋人火车这么跑下去会惹来麻烦——上海县籍的京官已经有人上折,说火车跑起来,震得地动河摇,母鸡也不趴窝,而且惊扰了祖茔里的祖先,要求把铁路拆掉。”朱其昂说,“我估计上海道的想法,大概是拆掉最好,一了百了。”
“拆掉就不必了。百姓对铁路是欢迎的,从上海到吴淞口火车一通,比从前方便多了嘛。李中堂的意思也是不必拆掉,只要做到‘权自我操’就行,比如买回来或者租过来都行,只要大清说了算就成。”
第二天两人去见冯道台,问他有什么想法。
“能有什么想法,什么办法也没有,真正把人愁死。”冯道台一开口就一肚子怨气。
“那当然好,就怕洋人不肯卖,而且也要沈大人点头才行。”冯道台说,“沈大人那里,我有些不敢见他了,为洋人修铁路的事,他一连来了三道札子训斥。天下的道台,最不是人干的就是上海道。洋人不把你放在眼里,老百姓又骂你崇洋媚外,里外不是人。”
“沈大人那里将来我去禀报,不过见他前总得有点眉目。你看什么时候方便约一下洋人,问问他们可否把铁路卖给我们。”盛宣怀提出了办法。
于是上海道通过买办联系到怡和洋行的大班,但他根本不出面,只派秘书前来交涉。上海道说明想把这条铁路买下来的意思,大班的秘书立即回道:“这不可能,中国无权干涉这条铁路的运营。一是为了筑路怡和已经买下铁路经过的土地,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洋行有做任何经营的权力。二的怡和洋行已经获得筑路许可,中国目前不应该说这条铁路与他们想象中的道路有什么不同之处——都是为了方便交通运输。三是中国目前并未颁布铁路条例,那么能或者不能筑铁路中国都无明确的规定,所以怡和洋行的筑路行为并未触犯中国的法律。”
这几条理由说下来,上海道无话可说,只能一再重复当初怡和洋行只说要修路,没说是铁路。而大班的秘书则道:“我们是修的路并没有什么不妥,铁路难道不是路吗?”
双方鸡生蛋,蛋生鸡,争论不出结果。至于中国想买下这条铁路,怡和洋行也不答应:“修这条铁路是为了周围地区的长远利益,其意义重大,所花代价也很巨大,没法估算这条铁路的价值,也就没法进行交易。”
送走这位牛气冲天的大班秘书,盛宣怀问道:“如果发动上海百姓反对洋人火车运营,洋人会不会松口?”
冯道台苦笑道:“上海百姓并不反对铁路,他们都觉得又快又稳,又比黄包车舒服。刚开始修路的时候,因为路过一些祖坟,主家曾经闹过,但洋人出了大价钱,他们也都没意见了。”
盛宣怀又道:“办法总会有的——总之一个原则,这条铁路不能让洋人来运营,就是李中堂所说要‘权自我操’。上策是买下来,中策是租下来,下策是与洋人联合经营。”
冯道台连忙接话道:“办法只有一个,就是买下来。租下来终归不是了局,租期到了还要磨嘴皮子与洋人交涉。和洋人联合经营更行不通,洋人向来不讲道理,麻烦让咱们来处理,钱让他们都赚了去,咱们是何苦来哉。”
“那好,就照着买下来的办法,明天咱们就去金陵面禀沈大人。”
盛宣怀在沈葆桢面前说得上话,因为沈葆桢很赏识他。当初左宗棠西征,要两江担保借一千万两洋债,沈葆桢已经答应。李鸿章为了阻止西征,派盛宣怀去劝说沈葆桢不要借洋债。他是这样说的:“洋人规矩,借债人还不上款,担保人要还。两江以关税担保,就意味着两江关税大人想用也难,将来筹饷能力大大减弱。而借债西征有两种结果,一种是收复新疆,左大帅举国称颂,大人徒为他人作嫁衣;第二种是收不回新疆,劳师糜饷,少不了要追责,大人是力助借洋债的人,必然被清议痛骂。”
冯道台有些怕见沈葆桢,而盛宣怀极力劝他同行,而且保证设法让他下得来台。盛宣怀有一项好处,对官场中的人,只要不是敌人,就一概为他们捧场,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用到他们。而上海道是必须要笼络好的关键人物,尽管他对冯道台的懦弱有些看不上眼。
盛宣怀是招商局的会办,虽然没有多少实权,但面子却很足,免费坐贵宾包舱,招商局安排两个仆役侍候起居,而且专为他腾出一个舱位来放他从上海买的各色礼物。
盛宣怀最擅长的一项,就是会送礼物,只要用得着的衙门,就是最没地位的仆役,他也会有一份礼物。花不了多少钱,而把大家打发得皆大欢喜。所以他一到两江总督衙门,大门上的护军及门政无不笑脸相迎,比对冯道台还要热情周到。
盛宣怀很快见到了沈葆桢。沈葆桢因迁怒冯道台没有处理好吴淞铁路的事,因此对他不理不睬。而盛宣怀则一再为冯道台搭台阶,捏造了许多莫须有的功劳。而他的高明之处,在于冯道台感激不尽,而沈葆桢也很明白地看出他是在有意为冯道台周全。
“洋人铁路已经建起来了,让他们自己动手拆掉显然不可能。如果硬逼着来,恐怕要起纠纷。如果能够买下来,如何处理完全由大人说了算,那就省心多了。”盛宣怀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能买下来当然最好。洋人建铁路时上海道没有制止,已经有过在先,等洋人建起来再让他们拆掉,那是连想也不必想。就是买下来,洋人也未必能答应。”沈葆桢对买下来的建议非常赞同。
盛宣怀又请示道:“只要大人想买下来,那卑职一定想方设法让洋人肯卖。只是要出多少银子,大人要有个指示,办理的时候卑职等才好遵循。”
沈葆桢因为已经接到李鸿章的信,两人英雄所见略同,觉得买下来是最可行的办法。这些天也一直在想怎么买下来,没想到盛宣怀大包大揽,以他对盛宣怀的了解,他说有办法必定有办法,所以很轻松地说道:“杏荪如果能买下来,就为两江解决了一个大难题。至于银子,多一点少一点倒在其次,只要洋人不狮子大张口,都可以谈。”
“卑职对铁路是门外汉,不过请教过洋行的买办,他们说大约要三十万左右。”
三十万不是个小数目,沈葆桢想了想,一咬牙道:“三十万内能拿下来,也未尝不可!”
“好,那就请大人静候佳音。”盛宣怀得到支持,一口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