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署理江苏巡抚,薛焕只担任五口通商大臣一职,他把李鸿章请到衙门,表示自己要搬出去住。李鸿章一口回绝道:“觐翁,你这是多此一举。我是带兵的人,必须住在行营与将领们在一处,还再弄什么巡抚衙门?我的行营就是巡抚衙门,还省得两头跑。”
薛焕道:“体制所在,我已经不是巡抚了,这巡抚衙门就应该由你来住。”
“你不是巡抚了,可还是钦命通商事务大臣。谁说这里是巡抚衙门了,这里钦差行辕嘛!”李鸿章一副推心置腹的语气。
“朝廷用人,总是再恰当不过。你是淮军大帅,有你巡抚江苏,谁还敢拿捏你?不像我,总是受制于小人。我呢,就专心把通商的事务办利索,让你腾出手来好好打理江苏这片河山。”李鸿章这样一说,薛焕心里舒坦多了。
“这正是我的意思,通商这一块还真是非得觐翁不可。其他方面,也都要依赖觐翁。”这话听上去好听得很,但仔细一琢磨,其实已经给薛焕划定了范围:你搞你的通商就是,其他事情,不劳您大驾。
薛焕其实明白得很,江苏早晚全部是李鸿章的,他这个通商大臣估计也做不太久。所以乐得超脱,不必再受吴煦等人的钳制,说话自然也亲近得多:“少荃,我年长几岁,就倚老卖老叫你一声少荃。江苏现在的地盘丢尽,仅存上海一隅,可官员不少,自以为能员的官员更多。如今你主政江苏,要好好整顿一番。我一直想动手,无奈未得时机。”
李鸿章明白,其实薛焕与吴煦等人也不是铁板一块,更不是亲如兄弟,到时候他可以各个击破。薛焕这边当然要极力维护,至少到时他不要从中作梗。
李鸿章既然把行营当作了巡抚衙门,江苏大小官员自然都到行营来参拜。寓居上海自觉有头有脸的乡绅也都来拜访。还有洋人,首先是洋枪队的统领华尔,从前李鸿章相约都不见,如今他主动找上门来了。洋枪队被太平军打得不敢露头,而被视为叫花子的淮军以五千人大破长毛五六万,他不服不行,再端着架子也没意义。
李鸿章本来对华尔一肚子气,但如今他亲自上门,自己也不能不客气相待。而且华尔与英、法、美等国关系非同寻常,将来还要依靠他与洋人打交道,所以必须笼络。华尔也很给李鸿章面子,主动表示要帮他买洋枪,而且还主动要派洋人军官到淮军里来帮助操演枪炮。李鸿章让他尽快列个名单,他立即分派到各营。
英军舰队司令何伯也前来相邀李鸿章登舰巡视。何伯派他的副官亲自来接,从浦江乘小船直驶吴淞口码头。登舰后何伯做向导,带李鸿章参观火炮、管驾室、厨房及士兵的住所、卫生间。李鸿章赞叹不已,想不到军舰上竟然配备如此齐全,与在岸上一样方便。尤其是那一门门火炮一直吸引着他的双眼。何伯一挥手,一名士兵捧上三支独管望远镜,他递给李鸿章一支后道:“李大人,我们要为你表演打靶。你看,那里有一艘船,后面拖着几个靶。”说完,何伯把独管望远镜一抽,对在一只眼睛上向外海观察。
“李大人,这是望远镜,你们都叫千里眼。”马格里说着,帮李鸿章拉开手里的单管望远镜。
李鸿章向远处看去,果然一艘军舰后面拖着一串木排,每个木排上又各有一块木靶。何伯叽里咕噜一通,每尊炮前四五名士兵做好了准备。何伯又咕噜几句,士兵们依次开炮,炮口火光闪烁,炮声震耳欲聋,再看远处的靶船,早已被击得粉碎。舰炮轰鸣,声彻数里,甲板微颤,李鸿章暗自心惊,洋炮的威力实在超出自己的见识。如果他的淮军将来也有这样的炮舰,那该有多么锐不可当!
参观结束,何伯赠给李鸿章一支单管望远镜:“这个望远镜,可帮助李大人更清楚地观察敌情,帮李大人在战场上一个接一个地胜利。”
李鸿章接过后向何伯道谢:“何伯阁下,我什么也没准备,没有什么回赠。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赠你一件有意义的礼物。”
下了船,几个人骑马回营。陪他的铭字营统领刘铭传羡慕道:“洋人那衣服,他妈的真笔挺,比咱那宽脚裤利索多了。”
李鸿章笑道:“你也就看看人家的衣服。对了,你们都想想,这以后与洋人交往,总要赠些玩意的,咱赠什么合适?”
刘铭传嘿嘿一笑道:“咱的大刀长矛也拿不出手,我看就把弟兄们背的油纸伞给洋人,比啥都强。”
“说正经的。”李鸿章瞥了他一眼。
钱鼎铭建议道:“我看,赠给洋人砚台、毛笔、瓷器、茶叶都行。花钱少,洋人还摸不透。”
“我看这些东西行,这件事你就留心一下。”
钱鼎铭又有些担心道:“从前薛焕大人耻于与洋人交往,轻易不肯见洋人。大人这样亲近洋人,不怕别人说闲话?”
“说什么闲话?孔子还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如今洋人船坚炮利,我们就该向洋人学一学,连洋人的面也不敢见,还怎么学?”李鸿章语气变得沉重起来,叹息一声道,“真是想不到,洋人的军舰竟如此厉害。朝野上下有多少人还以为我天朝上国一切都优于洋人,耻于学习洋人。我敢说,如果我们不赶快学习造枪造炮造轮船的办法,咱再和洋人干一仗,保准还是一败涂地。省三你也看到洋人的大炮了,拿曾老师的湘军水师与洋人的舰队打,会是什么结果?”
刘铭传直言道:“还有什么结果?船碎人亡。咱们根本没办法与洋船过招。”
“是啊,这才是最大的忧患。”李鸿章叹息道,“去年胡文忠公到安庆来,我和曾老师还有左季高陪他到长江边上走走。他看到长江里洋人火轮船乘风破浪,而咱们的木船避之犹恐不及,他突然忧从中来,口吐鲜血。当时我们都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忧惧。他说:‘洋人造船技术如此精进,我们何时能赶得上!只怕将来中外再起冲突,我大清还是难免要割地赔款。’当时我完全不能理解,这是朝廷的事情,你一个湖北巡抚何必如此杞人忧天?如今我只是个署理巡抚,可是看问题想事情就与从前不同了。刚才在船上我就想,如果洋人再来进攻江苏,就像道光年间一直把火轮兵舰开到金陵城下,咱们淮军拿什么来抵挡洋人?我当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你们说说,咱们不赶紧向洋人学习,将来可不可怕?省三是带兵的,如果咱们都不拿洋人的坚船利炮当回事,将来怎么得了!”
钱鼎铭和刘铭传同在船上见识洋人的巨炮,也都感到震惊,但没有李鸿章的这番远见。两人都深感佩服,也为李鸿章的忧患而感动。刘铭传保证道:“大帅放心,别人我管不了,铭字营一定好好操练洋人枪炮。”
钱鼎铭也叹息道:“大帅的这番苦心,恐怕京中诸人未必体谅,听说议政王因为结交洋人,被人骂作鬼子六。”
李鸿章是翰林院出身,对御史、翰林等文臣十分了解,他们大都故步自封、固执己见,如果没有到这开风气之先的上海来,自己也会像他们那样蔑视洋人,自以为是。
“不管他们,我们在地方带兵,不是动动嘴皮子耍耍笔杆子就能解决问题的,得有点我行我素的胆气。”李鸿章快马加鞭,一下把几个人抛在身后。
淮军要大规模装备洋枪洋炮,还要扩充营伍,都需要银子。李鸿章专门着人请布政使吴煦到他行营来,请他想想办法每月多筹集八万两银子,四万两接济曾国荃围攻金陵的部队,这是曾国藩专门写信开口相求的;另外四万两用于淮军新增勇丁饷银和购买洋枪洋炮。吴煦不敢拒绝,但一个劲叫苦,说一万两万他能想想办法,八万两是不可能的。
“那海关和厘卡一个月到底有多少进项?”
吴煦回道:“各月都不同,时多时少,实在说不准。”
“那么一年统算下来,大约每月有多少总该有个约数。”
“最难的就是这个约数。大人有所不知,海关主要是从洋人进口货物上取关税银子,可是洋人有时这个月进货多,下个月又少得很,根本摸不准。至于厘卡上的收入,如果盯得紧了,就多一点,一松呢,那就少得可怜。天天从厘卡过的,就是那些货、那些人,办厘卡的和大家熟了,有时候就不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要取每个月的约数,也是不太可能。大人未办过厘卡,不知道里面的艰难。”
“子润兄既然这么说,那我就不为难你了。不过,每月四万两总应该想得出办法吧?”吴煦字子润,所以李鸿章这样相称。见吴煦欺他未亲理过财政,咬着牙不肯说,李鸿章也就不再相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