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遇危机学启托梦 出洋相戈登请辞
有一天议政王与军机大臣们说起学洋人利器的事情来,历数封疆大吏,议政王认为做得最好的还是李鸿章。他的淮军不但守住了上海,而且以沪平吴,势如破竹,他的洋枪洋炮功不可没。
议政王望着天棚,眨巴着眼睛,这是即将有所决定的习惯,果然他说道:“我突然有个想法,应当派八旗子弟到李鸿章军营学习洋枪洋炮的使用,将来也建一支洋枪队。”
自从与英法和谈后,英、法两国就主动提出帮助练兵,教习西洋兵器,后来俄、美都追随着提出庞大的练兵计划。议政王陡然惊觉起来,开始担心洋人有可能想借此窃取大清军队的指挥权。所以他发函密告天津的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江苏巡抚李鸿章以及福州将军、广州将军,在请洋人帮助练兵中首先要注意练将,将来能够以西洋之法指挥军队,而不能拱手把指挥权交给洋人。李鸿章早有防备,他练兵之初,所聘请的洋人只担负教习的职责,而没有任何指挥权,临阵指挥都是淮军将领。如今淮军五万人马,已经配备洋枪四万余条。尤其是炸炮四营,在攻城战中更是犀利无比。
这几年朝廷一直支持八旗按洋法练兵,尤其是崇厚也建了一支千余人的洋枪队,他曾带到京城请议政王检阅。在议政王看来,这些都还是花架子,与战场上真枪实弹摔打出来的淮军不可同日而语,他决定从京中及崇厚的洋枪队中挑选旗营将领八名,兵丁八十人到江苏学习,且十日内必须成行。
八旗将士要到淮军中学习,这不仅是对淮军的肯定,也是李鸿章的莫大荣耀。不过,李鸿章知道这些八旗大爷本事没有多少,但架子大毛病多,不好伺候得很。这份差使说起来很风光,其实是个烫手的山芋。那时他已经在嘉兴前线,接到议政王的信函后,他立即把这件事托给布政使刘郇膏,具体请钱鼎铭操办。
议政王派来的这八十多个人,以锐健营前锋参领阿巴力翰为首,因他在捉拿肃顺党徒中立功,入宫当了最显赫的乾清门侍卫,几年间已升为正四品二等侍卫,最近连升两级,外放锐健营当前锋参领,已是正三品武职大员。临行前议政王曾经叮嘱他道:“我们八旗如今只剩了花架子,你们到淮军中要学点真本事,给八旗将士做个榜样。”他牢记议政王的叮嘱,所以对刘郇膏说道:“刘藩台,既然李抚台都在打头阵,我们窝在上海算怎么回事?要说练兵,没有比在阵前更好的了。”于是,他带着八十多人乘船直奔嘉兴李鸿章的大营。
嘉兴府位于浙江东北,南临杭州湾,北接苏州,京杭大运河穿境而过,是名副其实的江海湖河交会之地。嘉兴府城距上海、杭州、宁波、绍兴、苏州、湖州均在二百里以内,境内又有乍浦、澉浦、青龙等港口,素有“鱼米之乡”“丝绸之府”的美誉,棉布丝绸行销南北,号称“衣被天下”。太平军对如此富庶之地自然非常看重,占领后由听王陈炳文在此驻守,与杭州、湖州互为掎角之势。
因为嘉兴与上海紧邻,随时都有抄淮军后路的危险,所以攻克苏州后,李鸿章就决定北取常州、南取嘉兴,而且总体上先南后北,由程学启先拿下嘉兴。程学启已经苦战两个多月,终于兵临嘉兴城下。此时李鸿章到嘉兴来,按惯例,决战时候就要到了。
这时候阿巴力翰带着八十余人到了军前,李鸿章心想他们是添乱来了。可出乎他的意料,阿巴力翰没摆八旗大爷的架子,而是对李鸿章及程学启十分尊重,一再表示要到军前效力。阿巴力翰给李鸿章的印象很好,而且这些旗人根基牢固,别看今天是个三品的参领,说不准眨眼间就外放了都统、将军,所以李鸿章也含了一份笼络的心思,把这八十余人全部安排在他行营里,又将程学启叫到签押房吩咐:“方忠,这些旗下大爷口口声声说是来学战的,可他们心里未必服气,所以你要好好打一仗,让他瞧瞧咱淮军的威风。”
“大帅放心,明天我就要对嘉兴城进行总攻,这位参领如果有胆子,不妨让他到我军前去看看,咱们是怎么打仗的。”程学启拍拍胸脯道。
第二天一早,阿巴力翰来到李鸿章大营,提出他要带几个副参领到程学启军前一观淮军风采。李鸿章也有意让他们见识一下淮军的能耐,所以派出亲兵二百人,保护这几个人到前线去。
程学启见阿巴力翰等人来到阵前,有意露一手让他们瞧瞧,于是兵分五路,向嘉兴城进攻。他则亲自率领亲兵和炮队,列炮二十门同时向北门猛轰。他的部下则人手一条洋枪,一会儿猫腰前进,一会儿又匍匐爬行,一会儿突然半跪,举枪齐射,城外的太平军纷纷溃退。程学启的炮营配备了六十八磅的大炮,威力巨大,二十门大炮同时轰响,如暴雨前的雷霆轰鸣,地动山摇,令人心胆震撼。嘉兴城被轰塌二百余米,但城内军民负土取石及时把豁口补上,程学启的部众被护城河阻在城下,死伤惨重却无可奈何。这样连攻三天,仍然未能攻进城去。
阿巴力翰带来的旗大爷心里暗暗惊叹淮军确实厉害,但他们并不都像阿巴力翰那样谦恭诚恳,而是说如果八旗勇士有这么厉害的洋枪洋炮,早就把嘉兴城攻下来了。这话传到程学启的耳朵里,气得他破口大骂。可骂归骂,嘉兴久攻不下就无法堵上这些旗大爷的一张张大嘴。
这时候李鸿章也收到闽浙总督左宗棠的来信,表示他要派出援军来帮助攻克嘉兴。李鸿章将信递给程学启说道:“方忠,要是让左老三的援军帮助才能攻克嘉兴,他不知道要怎么编排我们淮军!”
左宗棠排行老三,李鸿章私下里称他左老三。如今左宗棠的大军已经兵临杭州城下近半年,杭州城内粮饷已尽,几乎到了人相食的地步,以李鸿章的判断,克复杭州不过是十天半月的事情。
“方忠,如果杭州克复后,左老三的部众呼啦啦赶到嘉兴来,那时候你苦战数月的功劳恐怕就尽归左老三了。”李鸿章这样激将道。
程学启不怕左老三争功,但他怕嘉兴城里的财富尽归他人。他的部众苦战数月,都巴望着进城后发一笔横财,如果煮熟的鸭子飞到别人嘴里,他的部众还不翻了天?所以回到大帐,他把手下的营哨官叫过来将利害摆给他们听。
“你们找这理由那原因,依我看,打不下嘉兴城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你们腰里银子多了,惜命了。明天老子要亲自上阵,你们谁敢打马虎眼,我一枪就把他毙在阵前!”
程学启真是急眼了,当天夜里,他亲自带着部下悄悄爬到护城河边,备下了几百架木梯,又在河边连夜用沙袋筑起一道土墙,为大炮构筑掩体。第二天拂晓,淮军五路并进,炮营列炮猛轰,水师则冒险在护城河中架浮桥,浮桥架成后程学启强令攻城。城上枪炮、弓箭齐施,又把点燃的黑火药一桶桶抛下城来,爆炸的同时大火弥漫,淮军被炸死烧伤的不计其数。
双方伤亡极重,城墙下淮军尸体交相叠加,城墙上和豁口处太平军的尸体也是一层叠一层。程学启部下战死总兵两员、副将三员,哨官则根本来不及统计。打了两个多时辰,仍然没有结果。此时又传来警报,湖州黄文金派三千援军正往嘉兴赶来。程学启立即抽调三千人前去堵截,他从土墙后冲出来,大声喊道:“有敢后退者,立毙阵前!”喊完便亲自带人冲过浮桥,指挥架云梯登城。他背负一把大刀,登上城墙,左劈右砍,刚刚站稳脚跟,一颗流弹击中他的左太阳穴偏后,鲜血涌流,湿了半边肩膀。提督刘士奇、总兵黄永胜率十几人拼死冲过去把他护住,要把他抬下城来。
正是十万火急的关键时刻,他夺过一块纱布,在头上裹了裹大声道:“今天我没打算偷生,众将也休想保命!”
就在这时,城内太平军的弹药库被炮弹击中,爆炸声天崩地裂,城上太平军惊慌失措,斗志涣散,淮军则乘势纷纷登城,炮营则集中攻击东门,炸塌了城门。经过两个时辰的巷战,除几千人逃奔杭州和湖州外,嘉兴城内太平军大部分被杀或俘虏。
程学启伤情严重,李鸿章安排立即送回苏州,同时派人快马加鞭急奔上海,请西医赶赴苏州救治。他把守城的事宜交给程学启的部下翰林院侍读刘秉璋,然后立即乘船回苏州。等他赶回苏州时,西医已经为程学启做完手术。程学启的伤在左后脑,因此只能趴在枕上,他神情恍惚,说话有些颠三倒四。
“程军门,李巡抚看你来了。”医生趴在耳边告诉他。
连说了三次,他才反应过来,痛哭流涕道:“我不能跟大帅打长毛了,我怕是不行了。”
“方忠不要胡说,我从上海请来最有名的洋医,过些日子就好了。常州、湖州、金陵还未收复,我还等着你给我带兵呢!”李鸿章好言抚慰,程学启总算安静下来。
李鸿章走到外间,问西医道:“方忠的伤,到底如何?”
“伤很重,枪子斜飞入颅,伤口长一寸多,深有两厘米。幸亏子弹已经取出,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将来感染发炎,那将直接伤及大脑。”
李鸿章吩咐必须把人救回来,银子花多少都成。
此后三四天,程学启的情况好多了,但到第五天,他的伤情突然恶化,医生换药时发现伤口严重发炎,血水和着脓水不断流出来。程学启神志烦乱,经常出现幻觉。李鸿章前来看他的时候,他攥住李鸿章的手惊恐地说道:“大帅,郜永宽来了,他一手提着刀,一手提着自己的脑袋,你看,脑袋上的血滴了一路。”
李鸿章劝慰道:“郜永宽早就死了,有什么好怕的?”
“大帅,我是不是杀人太多,报应到了。你看院子里,全是无头尸身!”程学启趴在**,僵直地昂起头来,惊恐地望着窗外,一屋子的人都觉得毛骨悚然。
“方忠此话差矣!”李鸿章安慰道,“杀敌与杀人不同。我们杀敌是为国立功,救民于水火。长毛作乱,荼毒大半个中国,不是我等浴血苦战,国家永无宁日。我等一身正气,魑魅魍魉休敢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