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定主意,两人冒雪赶到荣府。荣禄已经猜到两人来意,让心腹幕僚不要走开,若是棘手,他一定设法先与大家商议妥当后再与两人摊牌。
室外寒风呼啸,荣府的客厅却是温暖如春。两个老头进门连呼太热,把外面的貂裘脱掉。
“两位前辈有事打发人叫一声,我过府讨教就是,冒雪登门,真是折杀荣某了。”荣禄头上包着块头巾出来了。
徐桐问道:“怎么,仲华,你不舒服?”
“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今天上朝时,出门打了个冷战,心里说不好,果不其然,在宫里就出虚汗,头晕眼花,回家请郎中开药,中午已经喝了一碗,没太管用。”
徐桐叹了口气又道:“我俩来得真不是时候,不过这是大事,仲华只好勉为其难——大家联名上了个折子,太后很高兴,口谕说让仲华看。这是于国体有关的大事,仲华可要附赞。”
“徐中堂,字这么小,你如何能够看得清?”荣禄接过折子,眯着眼看。
徐桐诧异道:“这字不小,我都看得清,仲华不会昏花到不如我这老朽吧?”
“啊,我这双眼睛,难道要瞎掉?”荣禄又作势用力揉了两下,勉强看下去。
这时一个胖丫鬟进来恭请道:“老爷,药煎好了,福晋请您趁热喝呢!”
“两位,失陪一会儿。”荣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吩咐下人说,“你们好好招待客人,要招待不周,看我怎么要你们好看。”
“嗻!”三四个仆人一起应声。
奶茶、点心、水果,变着花样上,却就是不见荣禄。崇琦奇怪道:“咦,荣仲华这碗药喝得也太长了点。”
他让仆人去催,仆人回来后道:“郎中开的这药叫子母汤,先喝母汤,然后再加几味药,再熬,所以特别费工夫。老爷说,请两位大人再稍等。”
又等了老大一会儿,荣禄还不露面。仆人一个劲地劝茶、递水果,两人灌了一肚子茶水,终于忍耐不住了,徐桐叫道:“荣仲华搞什么鬼,把我们扔在这里不管,真是岂有此理!”
正在发牢骚,荣禄一边出来,一边赔罪:“徐中堂,刚才折子我没看完就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荣禄接过徐桐递过来的折子,看得很仔细,一边看一边道:“屋里太冷,火盆火太小,他们也不知道加点炭。”
“仲华,你是感冒的缘故,屋里已经热得受不了了。”徐桐阻止道。
荣禄充耳不闻,他左手拿起火盆盖,用两个手指夹着折子,右手拿夹子去夹炭,一失手,当啷一声,火盆盖掉到地上,而两个手指夹的那份折子则掉到火盆中。火盆里的炭火正是燃到最旺的时候,奏折轰的一声全着了,他“哎呀哎呀”叫着拿夹子往外捏,反而把火挑动得更旺,很快,折子便化为灰烬。
没想到荣禄会来这一手,徐桐大怒,吼道:“荣禄,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把太后御批的折子烧掉,你该当何罪!”
“该当何罪请太后决断,我即刻递牌子进宫。”荣禄对着外面喊一声,“来呀,备轿,我要进宫。”随后,他不理徐、崇两人,撩开棉帘就出了门。
雪已经下得没过脚面,轿夫走起来一步一滑,用了半个多时辰才到了永寿宫。冒着鹅毛大雪在丹陛前徘徊,荣禄心情相当激动、悲凉还有几分恐惧。想想自己世代忠烈,远祖费英东是辅佐清太祖努尔哈赤打天下的开国元勋。祖父曾任喀什噶尔大臣,征伐张格尔时阵亡。父亲甘肃凉州镇总兵长寿,伯父天津镇总兵长瑞,咸丰元年与太平军作战中同日阵亡。叔父长泰则在追随僧格林沁王爷与捻军作战时阵亡,真正是满门忠烈。自己谨慎巴结,终于获得慈禧的完全信任,既入军机,又掌武卫军,而这份地位的得来,却与光绪帝的被囚密切相连,每想至此,便心有愧疚。听说光绪帝囚在瀛台,窗纸破了也没人敢糊,寒冬腊月,天寒地冻,天子蒙难如此,想来真是可怜。自己并非反对维新,光绪帝欲推行的新政,他也是深以为然。但他反对的是康梁的维新方式。李鸿章说得不错,为官行政,不能只论该不该,还要看能不能。所办事情正确很重要,方法正确更重要。康梁变法,有时一天下数道圣旨,恨不得立即把大清这座大厦掀翻,但新房子却没盖起来;一帮清流书生,手无一兵一卒,却要杀一批一二品大员;许多衙门三下五除二就被裁掉,而官员的生计却不予考虑,不论这些人是守旧派还是维新派,你打掉了他的饭碗,却不给他出路,他如何不恨?不要说太后出面,就是太后不出面,维新变法也必定失败无疑。所以当袁世凯把维新派密谋兵变的消息告诉他时,他很快决定站在太后一边,因为皇上必败无疑。而不站在太后一边,事情败露,自己则死无葬身之地!如今,又一个关头卡在眼前。仓促废立,不但封疆大吏多不支持,更会引来列国干涉,刀兵再起,国家蒙难,追根溯源,他荣禄何辞其咎!
而想当太上皇的载漪手握虎神营、神机营,地位如同当年的醇亲王,却没有醇亲王的德行,只有一颗贪婪的私心和大破天的胆子。他手下聚集的那帮仇洋的人大多与他格格不入,他们得势,何能给他一线生机?政权只有掌于慈禧手中,才有他的好日子,无论为国还是为私,都应当阻止废立之举。李鸿章的八个字不错,至于以后如何,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罢了。
等太监传旨叫进,荣禄进殿趋前几步,在金砖地上把头磕得砰砰直响,然后放声大哭,本来是假哭,但一想到不测天威,以及半年多来所受的排挤和委屈,作假成真,哭得涕泪滂沱,“奴才给老佛爷请安”这句话竟然不能完整呼出。
慈禧吓了一跳,连忙问道:“怎么回事,你别哭,好好说话。”
荣禄抽泣道:“刚才徐桐、崇琦到奴才家里,拿出一份折子逼奴才表态。”
“没逼你表态,说的就是跟你商议。”
“此事急不得,目前不可行,如果硬来,恐怕国有大难。”
闻言,慈禧皱眉问道:“是不是洋人有什么说法?你见过李鸿章了?”
于是荣禄把李鸿章的密信捧给慈禧。慈禧看罢,丢在地上,气得直喘粗气:“洋人真是狗拿耗子!他凭什么管我大清的事情?”
“洋人向来没有道理好讲。他们认为皇上身体没有大毛病,不应当被废。”
“这个白眼狼,要弑杀养了他二十多年的母后,难道不应当被废?”
“可是皇上不承认,康梁把罪责都担了过去,洋人也宁愿相信康梁二逆。如果太后非要行废立,在洋人面前首先输了理。”
“那你说,怎么办才不输理?”
“李鸿章送臣八个字,事缓则圆,徐图变化。皇上身体不好,又无子嗣,不妨先立储,徐图大统,过了这一关再说,时机一到,便名正言顺。”
慈禧沉默了一会儿,吐了口气说道:“这也是一法。不过,本朝没有立太子的规矩,这话不好说。”
荣禄见慈禧松口,连忙建议道:“总能说得通。原来说好,今上有子,先过继给穆宗。今上至今无子,且身体不好,从宗室中选溥子辈给穆宗继嗣,兼祧皇上,也说得过去。”
“好,你先拟旨预备着。此事只有你知我知,不传六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