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禄磕头,爽快地应一声:“嗻!”
事情并没拖多久,过完小年,腊月二十四日下午,六部九卿王公百官,凡有资格上朝的都得旨次日大朝,人人都知道是废立大事。近支宗室已经在当天下午被慈禧召见,知道是立载漪的儿子为大阿哥,而不是先前估计的立为皇帝。而相当一部分官员还以为是要行废立,第二天一早朝房相见,互相一打探,才知道事情有变。
慈禧在养心殿正殿升座,皇帝则侧立一边,下面跪的是载漪的儿子溥儁,他独占一排,后面是按班次跪着的王公百官。
慈禧满面笑意地说道:“当年穆宗驾崩时说好,待皇上生子后,继承穆宗为嗣。皇上年届三十,尚无子嗣,多次对我说,应当从近支宗室中为穆宗立嗣。我也觉得有道理,今天就是来宣布这件大喜事。奕劻,你来宣旨。”
光绪帝掏出亲笔朱谕,奕劻跪接,然后起身宣读:
朕以冲龄入继大统,仰承皇太后垂帘听政,殷勤教诲,钜细无遗。迨亲政后,复际时艰,亟宜振奋图治,敬报慈恩,即以仰副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乃自上年以来,气体违和,庶政殷繁,时虞丛脞,唯念宗社至重,是以吁恳皇太后训政。一年有余,朕躬总未康复,郊坛宗社诸大祀,弗克亲行。值兹时事艰难,仰见深宫宵旰忧劳,不遑暇逸,抚躬循省,寝馈难安。敬念祖宗缔造之艰,深恐弗克负荷,且追维入继之初,恭奉皇太后懿旨,俟朕生有皇子,即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此天下臣民所共知者也。乃朕痼疾在躬,艰于诞育,以致穆宗毅皇帝嗣续无人,统系所关,至为重大,忧思及此无地自容。诸病何能望愈,用是叩恳圣慈,于近支宗室中慎选元良为穆宗毅皇帝立嗣,以为将来大统之归。再四恳求始蒙俯允,以多罗端郡王载漪之子溥儁承继为穆宗毅皇帝之子。钦承懿旨,感幸莫名,谨当仰遵慈训,封载漪之子溥儁为皇子以绵统绪。将此通谕知之。
溥儁向光绪帝行三跪三叩谢恩礼,又向慈禧行同样的谢恩礼。慈禧招了招手道:“过来过来,让祖母看看。”
溥儁侧身站到慈禧身边,与光绪帝一边一个,倒有些祖孙三代其乐融融的样子。慈禧给溥儁正了正头上的红顶太子冠道:“大阿哥才十五岁,已经这么高,真是不像。”
溥儁受父亲教导,努力保持微笑的样子,此时他的嘴唇自然地噘起来,有点憨,又有点顽皮的样子,不像腹有诗书的样子。慈禧也听说过,大阿哥像他阿玛一样,不喜欢读书,只知道提笼架鸟,吃喝玩乐。不过,喜欢读书又能怎样?像她身边的光绪帝自小用功,可还不是让她伤透了心,她宁愿扶助一个不愿读书却肯听话的大阿哥。这样想着,脸上无端增加了慈祥,显得心情相当好。
奕劻善于察言观色,以他为首,王公大臣们跪下齐声祝贺:“恭贺皇太后有了皇孙,恭贺皇上有了阿哥,恭贺大清福祚绵长。”
“这是皇家的喜事,也是大清的喜事。你们明天就给大阿哥递如意吧。”慈禧的脸上挂着盈盈笑意。
众臣“嗻”了一声。
“大阿哥已经十五岁了,应该请师傅好好教导。师傅的教导至关紧要,还是得道德文章老靠的才行。崇琦是蒙古状元,也没什么要紧的差使,精神头也好,算一个。书房得有人照料,就派徐桐去。”
徐桐出班叩谢:“臣领旨谢恩。臣建议,大阿哥的书房就设在弘德殿,这是当年穆宗读书的地方,正好子承父志。”
“好,驻跸西苑,就将书房设在万善堂。你要管好书房,非有旨外人不得擅入。你还要监督大阿哥所学,那些不讲人伦的洋玩意一律不得进书房,省得将来数典忘祖。”慈禧这是在指桑骂槐。光绪帝对西学感兴趣,不仅请了英文老师,而且还喜欢读介绍欧美国情的书籍,她认为正是这些东西教坏了皇帝。
光绪帝只是抿抿嘴,微微抖抖肩,不知是心有所动,还是无意识的反应。自从被囚瀛台后,他的肩膀、脑袋经常不可控制地微微抖动。
出了大殿,大臣们自然分成几堆。军机、总署大臣一伙,闲散的宗室一伙,以载漪为首的又一伙。载漪看上去情绪有些不太高,因为本来是热望中的继位,如今成了立储,他当然有些失望。荣禄凑过去恭喜道:“端王爷,大喜啊。”
“拜你所赐,不然怎么平白无故成了大阿哥。”载漪脸拉得老长。
“我知道王爷肯定会这么说,这话要让太后听到,恐怕就大煞风景吧?”荣禄拉拉载漪的衣袖道,“王爷,借一步说话。”
载漪不情愿地被拉到一边道:“有什么不好当着大家说。”
荣禄开口便问:“王爷,我只问你一句话,咱大清国,谁还能比皇太后精明?”
“你的意思是,这全是皇太后的意思,与你荣中堂无关。”
“当然与荣某有关,可荣某不敢更不能左右太后的意愿。王爷应当知道,洋人对皇上非常认可,他们表示如果骤然废立,他们将不予承认,而是只认光绪二字。如果今天不是立储,而是继位,而列国都不承认,那么继位之日便可能是退位之时。而立为大阿哥,洋人无话可说,将来时机一至,阿哥继位也是名正言顺,难道不是最妥当的安排吗?那些只图拥戴之功的人,管头不顾腚,哄得王爷高兴,却未必晓得其中厉害。”
载漪以知兵自居,但他提笼遛鸟,声色犬马,胸中墨水实在有限,荣禄几句话便把他说动了:“如此说来,我倒要感谢荣中堂了。”
“我说什么都没用,您只要想一想,皇太后的主意何时打错过?”
“那是,那是。”载漪又改口极为亲切的邀请,“仲华,等散了值,到我府上小酌。”
荣禄推辞道:“今天怕是不行了,有好几道上谕要起草,立大阿哥的喜讯要向各国发照会,够我忙的了。改天吧王爷,只要你能理解荣某,喝不上您的酒也无妨。”
当天下午,立大阿哥以及与之相关的几道上谕交内阁明发,同时交电报局发给各省督抚。
上谕一颁,西直门内不远的端王府便成了全京城最热闹的地方,宗室王公、文武大臣都送贺礼、递如意,贺宴一开就是二十几桌,且是流水席,终日不辍。然而,端王脸上满是笑意,但心里却有隐隐的不快和不安:因为没有一个洋人前来祝贺。如今的形势,洋人在朝廷中的影响很大,得不到洋人的支持,不但是丢面子的事情,而且还有可能生变。譬如本来是废立,却成了建储,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洋人不赞同废除光绪。而如今太后已经向洋人退了一步,只建储,暂不行废立,但洋人仍然不给他载漪面子!他恨不得提把刀,把公使馆的洋人一个个如砍瓜切菜般全部杀光。所以,他满面笑容的脸会突然露出杀机,让前来祝贺的人弄不清这位端王爷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
他打发人去总理衙门打探,有没有收到驻华公使给朝廷发的贺电,或者送的礼物。结果更让他愤怒,一纸电报也没有。非但没有贺电,反而收到了上海电报局总办经元善挑头发来的联名反对电报。
几天前,建储的电报发到上海,上海电报局总办经元善不禁皱起眉头。市井早就有传闻,慈禧有废掉光绪继续垂帘的意思,如今建储上谕明发,明眼人一想就明白,这是为废除光绪帝做铺垫。他对心腹说道:“我要出头为皇上说话。”
“你为皇上出头说什么话?八竿子打不着啊。”心腹为这句没头脑的话大惑不解,经元善把电报丢给了他。
经元善是浙江上虞人,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大善人,给他取名“元善”,也是希望他能够继续行善。他不负父亲所望,乐善好施,以他在钱庄中的影响力邀集江浙沪绅商首创“协赈公所”,每逢灾荒,牵头筹募善款,持续十余年,得到朝廷的嘉奖达十余次,朝廷还赏了江苏候补知府的虚衔。他与郑官应等巨商关系密切,后来进入上海电报局,被李鸿章任命为会办,业绩不俗,得到中国电报总局督办大臣盛宣怀的器重,不久出任上海电报局总办。上海开风气之先,他又与康有为、梁启超等旅居上海的维新人士多有交流,因此对维新变法抱有热望。维新失败,光绪帝被囚,但他依然认为中国出路只能在维新,而不是一任顽固守旧大臣闭门造车。他所盼望的就是有一天光绪帝能够重新执政,再行新法。如今见慈禧步步紧逼,他不禁拍案而起。
然而,他一个候补知府,又如何能为皇上出头?心腹不以为然。
“我无足轻重,但朝廷不能不顾忌上海士绅的心愿。”经元善的意思,要策动上海士绅联名上书,为光绪帝说话。
“上海名流云集,如果大家肯上书,倒是个好办法。”心腹说,“不过,总要先听听盛大人的意思,他若怕惹麻烦就要三思而行。”
的确如此。经元善亲自去电报总局见盛宣怀,但他此时已经去了福州。他发电说明意图,盛宣怀只回一句话:“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
盛宣怀的态度不明朗,不支持,但亦不明确反对。经元善见了之后一力承担道:“我名字叫元善,赈灾济困、开办义学固然是善行,当此国家政治逆潮流而动,敢于挺身而出、仗义谏言,虽一木粉碎而不惜,当更是首善、大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