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电报时,左宗棠也在军机处。大家都喜忧参半,喜的是官军打了胜仗,忧的是和谈怕是更难了。只有左宗棠很高兴道:“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只要好好打,没有不胜的道理。再说,法国人得陇望蜀,请和原不足信,早该明示决战。”
对他这番自言自语,无人接茬。醇亲王看到电报有些惊慌失措,连道:“这是怎么回事?法国人怎么这时候就去接收军营?”他立即穿好顶戴袍服赶往总理衙门,吩咐人立即请法国公使过来说话。
醇亲王前脚刚进了总理衙门,法国驻华公使谢满禄后脚就到了。两人互相致意后,谢满禄就问道:“王爷,近日您接到了广西的新闻了吗?”
“是何新闻?”醇亲王故作不知。
“接巴黎电,法军在谅山被清兵四千人打劫。”
“谅山是大清驻兵之地,贵国军队怎么到那里去了?”
“天津所定之约,谅山应归法国。李中堂在津定约时有先交谅山之说,所以法国派兵前往。”
“条约中哪来这一说?把条约拿出来。”醇亲王说着,便把条约铺到谢满禄面前,“请问贵使,哪来先交谅山之说?”
“有续约三条,规定了具体的撤兵日期,按条约要求,现在北圻应当没有一名清兵了,难道你们没见过?”谢满禄的话让大家都摸不着头脑。
“贵国福总兵与李中堂签字的条约就是五款,何来续约之说?”醇亲王反问道。
总理衙门大臣张荫桓当时也参加过天津谈判,他大声道:“天津定约时本人在座,亲历李中堂与福总兵画押后宣读一遍,即是五条,并无三条续约。”
“大法国外交部接到的报告是李中堂答应了撤军日期。你们没有听说,那就去问李中堂。”谢满禄拿出一份照会递给张荫桓,“本使今天来是向贵国衙门提出一份照会。”
张荫桓把照会递给醇亲王。照会写道——
为知照藐视和约,本大臣不得不历陈下情事:前于本年四月十七,北洋大臣与本国福总兵在津约定画押。领兵总兵按约遣兵收取谅山,竟被四千清兵攻打。今奉本国特发之命,声明不服之意。此等明明许定之事,复又变更,且攻打之责任在中国,无论明暗攻打,法国定欲暂存应得赔补之权,本大臣特恳贵王大臣等,立饬华兵迅速复回交界,及早退出北圻全境可也。
“本使等着贵国的答复。”说罢,谢满禄戴上帽子扬长而去。
醇亲王看罢这份照会大声道:野马上给李鸿章打电报,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许没许撤兵日期。”
天津的李鸿章也正在懊恼,好不容易签订的和约,不到一个月边境又起冲突,处理不好,两国就面临决裂开战的危险。而且法国驻烟台的远征军副司令利士比派他的副官日格密到天津来,以重新开战相威胁,张口索要赔款。
这位日格密十分狂妄:“贵国官兵在观音桥攻击法军,显系背约,如果贵国能够保证严格遵守条约,且许以法国赔款,那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大法国远东舰队司令官孤拔将军必率军舰北上!”
指责我国军队违背条约实在没有道理,李鸿章于是回道:“清军驻扎谅山已有十余年,应否撤退,应等详细条约议定后由朝廷决定,据两广来电,是法军首先施放枪炮,衅自尔开,怎么反倒指责我国违约?”
“天津简明条约系中堂画押,今弃而不用,是中堂画押不足凭了。”日格密瞪着眼睛直视李鸿章,语气有些挑战的意味,也有些激将的意思在内,“外人以中堂为大清国宰相,权柄极大,故与您订约,以昭凭信。今您竟违背不遵,是不是中堂在朝廷说话没了分量?试问如今执政大臣为谁?”
“我当然还是大清国宰相,说话也是算数的。”李鸿章久与洋人交涉,不会为日格密的几句话激怒,依然不急不躁地与他周旋,在要害问题上不肯让步,“这件事情我国并无背约,是法国先开衅。”
“福禄诺临行时曾面请中堂,让您于西历本年六月初五日将北圻官兵撤回等语。今已过限一月,北圻尚有官兵,难道不是贵国违约?”
“福禄诺临行的确说过这话,不过我曾明确告诉他,限期撤兵,事同挟制,此事断做不到。而且滇、粤各处官军也不是我所能节制。三个月后详细条约议定,朝廷自有权衡。我并未允许福禄诺限期退兵之词,哪来背约一说?且此事乃福禄诺当时面请,我也是当面反驳,条约就五条,大清严格遵守五条,怎么指责大清背约?”
日格密确实拿不出李鸿章答应限期撤兵的书面材料,以此来指责清国违约有些勉强,他便抓住条约第二款做文章道:“原约第二款说‘即行调回’,‘即行’就是即刻之意。现在已过了一个多月,贵国官军还未调回,显系背约。为贵国计,宜急将广西兵官惩办,以谢法人,再认兵费、赔款,方保无事。”“当时与福禄诺商定,法国派特使到天津来议定详细条款,你们的特使也正赶往大清,等详细条约定议后,彼此再行撤兵也不算迟,至于赔偿一说更没道理。”
日格密见没有吓倒李鸿章,有些恼羞成怒,语气咄咄逼人道:“中堂如此说法,我也不必久留,看来只有请孤拔将军前来了。”
“孤拔将军什么时候来华?”李鸿章盯着日格密问道。
“贵国海疆处处震动,远近炮声不绝,即孤拔来华时也。至于我,明早就回烟台复命。”
李鸿章与洋人谈判向来是很客气的,不过这个法国人也逼人太甚了,一个小小的副官来见他堂堂的大清宰相,竟然如此咄咄逼人,于是他也冷冷道:“孤拔要进京,先要经过津沽,有我在此,恐其不易过也。”
日格密行前曾拍胸脯保证,中国人一闻炮响就吓得不辨东西,只要他几句话中国就会乖乖赔款,现在他发现自己有些低估李鸿章了,一进门时他就把弓拉得太满,现在已没法再谈,所以他道:“届时便见分晓。”抛下这句话后,他便悻悻地走了。
“一个小小的武官就敢对大清宰相如此无礼,他们仗的什么?不就是船坚炮利吗?这是用大炮说话的时代,真是没处讲理。”李鸿章意识到在下属面前这样大发牢骚,与他的身份不相称,所以喝了口茶,把心里的火压了下去,“我不与他一般见识,看来和谈又要好事多磨了。”
李鸿章再次走到地图前,指着观音桥道:“观音桥离谅山至少还有百里,不是说已经退到谅山了吗?怎么这里还有部队?”
“想必这是个要隘,潘大帅因此留人在这里驻守。”潘鼎新因为带兵出身,所以马建忠尊称一声“潘大帅”。
“不会,我苦心经营和局,琴轩是知道的。而且与福禄诺签订协议后,我就写信给他,让他酌情后撤,尽量不要与法人冲突。对了,这一定是姓王的主张。”李鸿章拿出潘鼎新的电报,指着王德榜的名字道,“这个王德榜是左大人的手下,与他一样的骡子脾气,只知道要打要杀。”
马建忠毕竟年轻,前线将士打了胜仗却受埋怨,他心底有些鸣不平,因此道:“这怪不得王军门,按潘大帅的说法,王军门是连夜赶了一百多里前去增援的。”
“坏就坏在他的增援上。”李鸿章气咻咻道,“如果没有他的增援,观音桥的一千多人自然抵不住法军,自然会后撤,法国人吃亏小一些,就不会这样气急败坏。”
中堂竟有如此一说,马建忠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此时他心里想的是,怪不得人家骂中堂汉奸,刚才这话实在太没骨气了。李鸿章也许发觉了马建忠的沉默,于是解释道:“我不是说增援不对,打胜仗不对,而是有些不值。如没有这次冲突,两国达成详议,我们有几年和平,可以抓紧自强、发展,然后我们就能挺直腰板做人了。眉叔,外面的人不理解我的苦心,你应当清楚的。别的不说,旅顺港正在建着,现在好比是个瓷娃娃,一碰就碎。我们已花了好些银子在里面,如果法国人或日本人趁机去放上几炮,我们的银子就打了水漂。这还是小事,如果海疆从此不宁,或者兵连祸结,朝廷自然拿不出银子来,这个军港猴年马月也建不成,我们的水师连驻泊修理的地方都没有,岂不是形同虚设?所以此时打一个小胜仗惹得法国人暴跳如雷,翻脸不认人,吃亏的还是我们。”
听李鸿章如此一说,马建忠倒觉得自己刚才的埋怨有些鼠目寸光。
“左大人总是指责我喜欢跟洋人谈条约,谈条约有什么错?”李鸿章歪着头,好像眼前的马建忠就是左宗棠,“想一想条约对谁更有好处?当然是对弱国有好处。强国恨不得没有任何约束,想欺负谁就欺负谁。有万国公约在,有条约在,反倒能让他们有所顾忌。所以就弱国而言,有了事在条约上动脑筋是最合算不过。如果一味去打,或可能够小胜,但最终归之于败,原来他是要你几根毛发的,结果打下来,非要剔你几根肋骨不成。”李鸿章指了指自己的肋骨,仿佛洋人正在磨刀霍霍我说这话不是有意与左大人抬杠,我这人从来不认死理,从来不喜欢抬杠,你只要回想一下这几十年的事就明白了。”这番话说下来,马建忠不能不佩服,尤其是弱国更需要条约的说法非能明了世界大势者所不能言,所以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