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郭嵩焘,我受巡抚张大人之托,前来拜见涤公。”
郭嵩焘的大名曾国荃当然听说过,他立即打开了门。
曾国藩听说郭嵩焘深夜来访,连忙出来迎接。郭嵩焘一身雪花,后面还跟着一位武弁,牵着两人的马。
曾国藩握住郭嵩焘的手,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吩咐道:“老九,赶快给筱仙泡茶热饭。”
“不必麻烦,随便吃什么都成。”郭嵩焘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就去灵堂祭拜了老太太,然后才到曾国藩的居室说明来意。
曾国藩诧异地问道:“就为这事,你们连夜冒雪赶了一百多里路?”
“是啊,涤公!这可不是小事。长毛随时都有可能南犯长沙,省城现在是人心惶惶,长沙百姓巴不得涤公现在就到长沙。”
曾国藩笑道:“筱仙说笑了,我何德何能,长沙百姓又怎会盼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因为曾府居丧,所以饭菜很简单,郭嵩焘匆匆吃完之后,就把武昌失守及长沙急需加强防务的情形告诉了曾国藩,可曾国藩始终以丁忧守制之名回绝。
“忠孝忠孝,忠字在前。国家有难,忠孝不能两全时,就当移孝作忠。涤公素有澄清天下之大志,如今不趁时而出,拘于古礼,何益于君父?而且墨绖出山也是古制,夺情起复也是常有之事。”郭嵩焘又劝道。
曾国藩苦笑道:“这些道理我何尝不懂?但带兵打仗非我辈所长,身败名裂事小,误国误民事大。”
“说到底,涤公还是顾惜自己的名节,怕打不好仗在世人面前不好交代,更怕丢了自己的顶戴。涤公在京中每上一折,京师往往就洛阳纸贵,涤公之妙语更是传遍天下。《应诏陈言疏》中说,京官之办事通病有二:一是退缩,二是琐屑;外官之办事通病有二:一是敷衍,二是苟安。我倒要问问,现在涤公是否退缩敷衍,但求苟安无过,不求振作有为?涤公说起别人来头头是道,可到了自己身上却一样如此,就脸不红心不跳吗?”郭嵩焘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而且毫不留情,曾国藩被数落得脸色赤红,无言以对。
“我从长沙来时,左季高让我捎话给涤公,说他一个身无半职的举人敢到长沙去运筹帷幄,而涤公一个官居二品的进士若不敢出山,定是被他的雄才大略比了下去。”郭嵩焘拍着自己的脑袋,“说到这,我还把这茬给忘了,他还有一副对联给你。”
看了左宗棠的对联,曾国藩笑道:“这是左季高的激将法,我不上他的当。”
曾国荃一直在门外听两人谈话,这时忍不住推开门道:“大哥,我也知道这是激将法,可他说得有理。论出身,你是进士他是举人;论官职你是侍郎他什么也不是。可他都可以人巡抚衙门被待为座上宾,你为什么就不能出任团练大臣?你出山了,我们兄弟也跟着你去建功立业,这有何不好?”
要在平时,曾国藩肯定要训斥老九,但在郭嵩焘面前,他总要给兄弟留些面子,便道:“老九,不是大哥固执,实在是从军打仗太过凶险。我们说到底都是书生,不要说打仗,就是看人操练也没有几回。”
曾国荃却不以为然道:“没有谁是天生的将军,会打仗的那也是打出来的。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我们考虑。我都这么大了却只是个秀才,要走科举的路子求功名,那比摘天上的星星还难。如果弟兄们跟你上阵打仗,将来军功保个知县、道台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但曾国荃却打定了主意:“砍头不过碗大的疤,谁愿跟大哥去,自然要将生死置之度外。大哥尽管放心出山,你不用强迫兄弟们跟你去,兄弟们去了是富贵是短命,都看个人造化,绝不埋怨大哥。”
“沅甫,你大哥是官场中人,考虑事情不免瞻前顾后,我看你倒是个痛快人。你说得不错,乱世出英雄,如今长毛作乱,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几场仗打好了,像涤公这样身份,立即封侯拜相也不为过。老弟正是盛年,跟涤公拼杀,不用几年做个总兵、提督也是眨眼之事,你又有秀才功名,武官转文职也并不难,这比按部就班走科举强之百倍。”郭嵩焘这时也帮着曾国荃说话。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去歇息?我与筱仙说话,不用你插嘴。”赶走了曾国荃,曾国藩继续道,“筱仙,你赶了一百多里路也累了,咱们有话明天再说如何?道理我都懂,你总要给我点时间考虑吧?”
两个人躺下一时又睡不着,郭嵩焘继续劝说,曾国藩也有些心动了,含含糊糊便答应了。郭嵩焘使命完成,困意袭来,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郭嵩焘醒过来,太阳已经照进屋里。曾国荃亲自给他打来洗脸水,压低声音问道:“怎么样,我哥同意了?”郭嵩焘点了点头。
曾国藩这时也进来了,第一句话就问道:“筱仙,昨晚睡得可好?”郭嵩焘笑着道:“睡得再好不过了,一辈子也没睡过这么好的觉。涤公,我可以回长沙交差了,你什么时候起程?”
曾国藩沉吟了片刻后道:“筱仙,我想了一下,自己德薄才浅,不能堪此大任,我还是上折请辞吧!”
郭嵩焘大为惊讶:“涤公,昨天晚上你可是答应了的呀!”
“人躺在被窝里不免浮想联翩,把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了。可今晨起来,一看到满院子的雪,脑子就清醒了,不切实际的想法也就丢开了。”
“躺在被窝里千方百计,一下了炕就黔驴技穷。我从前还不甚理解,原来说的就是涤公这样的情形。”郭嵩焘道。
“不怕筱仙你笑话,轻率之诺曾某恕不能践。”
看说服不了曾国藩,郭嵩焘想起老太爷来,便对曾国荃道:“老九,你带我去见老太爷,我要向他老人家辞行,算我冒雪白跑一趟。”
显然,郭嵩焘并不是辞行,而是向曾老太爷说明他此行的目的,请老太爷去劝说曾国藩。
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四十三岁才中秀才,后来放弃功名安心在乡间教书,但他深明大义,教子严格,即便是身居二品的曾国藩,对父亲也是敬畏有加。老太爷不待郭嵩焘说完,就说道:“世侄,你不必再说了。老九,去把你大哥叫来。”
曾国藩此时也不再争辩,拿定了主意道:“孩儿谨遵父命,明天就去长沙。”